content();盡管杜士儀已經向宇文融交了簿冊,檢括逃戶的事卻只能算是暫時告一段落,零零碎碎各種事務卻還不少。而郭荃因為吃了一顆定心丸,也就安心養病,再加上萬年令韋拯也對其頗多優容,并未報其因病出缺。他這萬年尉任期年底便要屆滿,盡管其余幾位萬年尉對他不但占著位子,而且還把功勞送給了杜士儀頗為不滿,卻也不想在他這僅剩兩三個月任期的情況下落井下石結仇,對此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須臾便是九月末,京兆府境內的逃戶清點終于告一段落,宇文融的精力自然而然就放在了其余各州縣上,忙了大半個月的杜士儀終于又迎來了清閑。上任數月的他先后主持了萬年縣試和京兆府試,再加上臨時替郭荃整理檢括逃戶的簿冊等等,竟也算得上是萬年縣廨中難得的一大忙人。
按照平時的情形來說,如他這樣的京縣尉只需每天工作半rì,每月還有其余各種假期,俸祿職田俸料等等均比同階官更加優厚,這才是讓人趨之若鶩的美官。畢竟,大唐各官署之中,官職越高的往往越是清閑,真正做事的都是作為基層公務員的流外胥吏。
這些人為了能夠穿上官袍,卻比官員勤懇多了 因而,杜士儀之前忙忙碌碌的那一陣子,書吏文山和安海雖也跟著一塊前前后后忙了個四腳朝天,可都是樂在其中。尤其當杜士儀和終于病勢稍愈的郭荃再次交換了職司,隨即在功曹考課萬年縣廨上下官吏時,給他們倆評了一個上上,兩人全都是感恩戴德,早忘了最初被調來跟著杜士儀的時候,心下多有不情愿。而任期幾乎只剩下以天計算的寥寥rì子,又是大病初愈,郭荃便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在長安城中尋找一處適合居住的宅子上,對考評反倒沒那么在意了。
“真是想不到,朔方王大帥一世英名,竟然這次栽了個徹底就因為他說錯了一句話,郭知運竟然就讓他吃了這樣的虧”
酒肆中聽歌姬淺唱,看舞娘曼舞,這素來是大唐最尋常的消遣之一,在這么一間不大的酒肆二樓臨窗雅座上,兩個年輕人談論的卻和鄰座那些市井軼聞,物價財貨之類的東西不同,而是一等一的大消息。坐在東面的裴寧面無表情地品著那店家夸口說是劍南燒chūn的好酒,微微皺眉后便搖了搖頭。
“這沒什么好訝異的,朔方王大帥雖豪俊之士,但自視太高,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倒是聽說月初剛剛回了東都的姚開府,突發重疾,太醫署已經有醫士奉旨趕過去了。如果裴左丞沒有料錯,并州張使君入朝拜相已成定局。”
杜士儀知道裴家在朝中上下為官的人眾多,如今位至顯達的就有裴璀,裴寧那位兄長裴寬也是前途無量,消息自然靈通。想到如今源乾曜又恢復了不哼不哈聽憑張嘉貞沖殺在前的架勢,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張使君若入朝,只怕政事堂中絕不會是三方制衡,而是龍爭虎斗,黃雀作壁上觀。”
“你知道就好。”裴寧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淡淡地說道,“你跟著源乾曜,不會吃虧的。老好人固然沒法權傾朝野,但不會輕易跌跟斗”
“宋開府…”
杜士儀的話還沒說完,裴寧便打斷了他道:“我知道宋開府心性高潔,他也是盧師最敬服的人。但我離開草堂之rì,盧師也說過,剛則易折,圣人用他卻未必喜他,不到局勢非其不可,必然會繼續雪藏。大師兄說得更露骨,宋開府年紀也不小了,能否支撐到再次拜相的那一天還未必可知。你和宋開府相交自然是好事,可若想推其復出為相,那卻想都不用想,自開元之初到現在,何人為相都是圣心獨運。”
李隆基這些年的用人之術,確實是少有用錯人可一旦出錯便立時罷相平息眾怒,這一點也同樣爐火純青 盡管都是校書郎,秘書省校書郎從前還可以稱得上是校書郎中最清貴的,但今不同前,天子多數時間都在大明宮,遠在太極宮中的秘書省更多的只是相當于皇家外圖書館,而作為內圖書館的集賢殿卻更加突出,裴寧這集賢殿校書郎自然屬于近水樓臺先得月。
杜士儀情知尋常進士yù求校書郎尚不可得,裴寧明經之后便立時授此官,著實是異數之中的異數。等到聽這位三師兄語氣平淡地提到前rì李隆基來集賢殿選書,點了他和另一位校書郎在旁幫忙,言談間問起盧鴻之事,他陡然之間想到前一次這位天子還問過自己可愿意勸盧鴻出山,頓時有些緊張地坐直了身子。
“放心,我又不是你,沒有那么大的名聲,圣人又不知道我亦是盧門弟子,自然不會問我這種事。”裴寧仿佛知道杜士儀的擔心似的,哂然一笑便挾了一筷子米皮細細咀嚼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再說我那同僚怕我出彩,靈活機變妙語連珠,我就樂得裝傻充愣。你已經是眾矢之的,我何必再出那風頭,讓更多人惦記著盧師?”
“三師兄…”
杜士儀想到裴家對裴寧應該也抱持厚望,心中正有些過意不去,他就聽到身后傳來了一聲嗤笑:“固安公主?小小一個庶女,如今也敢縱容人在西市和人爭搶?真以為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盡管不知道這個話題是如何挑起來的,但乍然聽到,杜士儀登時心中大凜,竟顧不上自己和裴寧也是難能會面,沖著三師兄打了個手勢便豎起耳朵傾聽了起來。果然,勁爆的話題仿佛引來了身后那一桌其他人的好奇心,幾個人頓時七嘴八舌問了起來。
“老兄,這話當真?”
“這可不能胡言亂語,固安公主雖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可如今也冊封了公主…”
“什么宗室貴女”而最初說話的那人仿佛借酒壯膽,嘿然冷笑之后,又不管不顧說了起來,“什么固安公主,那不過是個偏妾所出之女,冒名上的宗譜遴選,要按照她那等卑微的身份,哪里輪得到她去和蕃?要不是今天西市那般相爭,藍田縣主家的那齊管事又嚷嚷了開來,我正好在旁邊聽見,也不會相信還有這種奇事”
“不會吧,那是多大的罪名再者固安公主和蕃之前不過是內宅一女子,若單單是她,怎可能冒名冊封公主下嫁 “不就是因為那之前幽州軍還曾經在奚族手中吃了大虧,后來奚族不過剛剛請降內附,哪家宗室貴女愿意嫁到那種說不定會丟了性命的地方去?藍田縣主這才為國分憂,只可惜家中正好沒有適齡的嫡女,只得將她送了去。誰知道她被冊封嫁了去奚地之后便忘恩負義,逢年過節別說節禮,就連問候也少有,如今還敢讓下人和嫡母相爭齊管事說,縣主為了這白眼狼,氣得都犯過好幾次病,只要縣主上書正了她的身份,她這公主都未必再當得成”
“這倒是,聽說那位齊管事是藍田縣主身前最得用的人。”
“辛家素來是藍田縣主說話做主…”
杜士儀想起今rì是赤畢帶著固安公主那幾個從者去西市查看合用的店面,起初只是微微皺眉,此刻卻不禁火冒三丈。然而,后頭幾人仿佛已經商議停當,丟下錢之后就徑直去了。直到這時候,他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舉起杯盞一飲而盡,那辛辣的酒在喉頭一轉,卻讓他更清醒了一些。
這時候,裴寧方才低聲問道:“這些人剛剛在非議固安公主,看樣子卻不像真的是隨口說說,反倒像是有意散布。我記得你去年身在奚王牙帳的時候,曾經從固安公主平了內亂建功。怎么,看你這樣子,他們所言莫非你也知道什么?”
知道裴寧慧眼如炬最是敏銳,杜士儀便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將當初自己如何路遇固安公主說起,一直講到了最后她的臨危不亂力挽狂瀾。末了,他方才輕聲說道:“她當年又何嘗愿意嫁去奚地那種危機四伏的地方?辛家為了自己之榮就賣了她這個女兒,如今見她榮寵,就又心中難忍,簡直是…”
一時之間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杜士儀竟是卡住了,這時候,裴寧便冷笑接口道:“這樣卑鄙無恥賣女求榮而又貪得無厭的人家多了,不足為奇。你若是不說,我也險些忘了,在集賢殿中我也聽到過如是傳聞,說固安公主并非藍田縣主所出,身上沒有宗室血脈,只說法沒有如此露骨。”
“三師兄早就聽到過這樣的傳聞了?”杜士儀登時心中一緊,追問兩句,見裴寧搖頭表示一貫不太注重這些別人家宅中事,只是偶爾聽到只言片語,他不禁眉頭緊鎖,竟是就這么坐著抱拳對裴寧深深一揖道,“三師兄,不瞞你說,之前因為同舟共濟結下了不解之緣,固安公主和我…還聯手做了一些事情。就算不是因為這個,我也斷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能以巾幗之身建功,卻被人誹謗詆毀若是再有消息,還請三師兄一定要知會我一聲”
對裴寧這般板正的人說自己私下和固安公主認了姐弟,還指不定被其如何訓丨誡,因此杜士儀便瞞下了此節。果然,裴寧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深深嘆了一口氣道:“知道了。只不過事涉宗室,非比尋常,你等我的消息就是。至于那兩位和你交情匪淺的貴主那兒,你也不妨先通個消息預做準備。此事如果不鬧大也就罷了,鬧大了只怕不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