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竣此番輕車簡從巡邊,自然少不了前往東北面與營州交界處的渝關守捉。眼下不但營州都督許欽澹因為兵敗,不得不將兵馬盡皆收縮于此。此前身為營州都督兼平盧節度使,因病卸任還沒來得及走的張敬忠也同樣放下了回京之事,暫時留在渝關守捉,幫著許欽澹料理兵馬等事。兩邊一見面,王竣對于打了敗仗還丟了營州的許欽澹并沒有什么好臉色,而許欽澹自然更不敢面對王竣,撐了片刻便借病躲了。
他這一走,王竣方才露出了鄙夷的面孔,卻是屏退了其他人,單單留下了張敬忠詢問營州的情形。
而杜士儀既然無事,也就散了此次隨行的五六護衛,和赤畢在房中說話。這種大雪天里呆在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又是幾杯暖肚子的酒下肚,赤畢的話也就多了起來。他雖只不過崔氏家奴出身,可崔諤之對他們這些心腹頗用功夫,至少對于地方上那些數得上的封疆之臣,他比年紀輕輕的杜士儀了解得更多。當杜士儀問起王竣和張敬忠時,他便笑了起來。
“王大帥這些年鎮守朔方,雖說被人稱之為名將,但比起前頭那位赫赫有名的韓國公來,他還差不少韓國公張仁愿當年最推崇的便是以攻代守,治朔方多年,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逾山牧馬,朔方之內享了多年太平,后又加同中書門下三品,赫然是出將入相的典范。這宰相兼文武者,國朝之初首推衛國公李靖,而后則是李績劉仁軌裴行儉婁師德等名臣,到前些年,便是郭元振、唐休憬、張仁愿。
相形之下,如今的張相國還稱不上文武兼資。而張使君也好,王大帥也罷,也都正希望能夠出將入相,一償平生所愿平盧這位張大帥是當年的韓國公一手提拔起來的,而現如今王大帥鎮守幽州,而營州都督許欽澹這一回是鐵定要丟官去職,張大帥指不定回不了京,立時就要擔負起大任來。他們自然少不得要好好拉一拉交情,若有戰事則可互為犄角…”
杜士儀知道自己此次出來便是為了增廣見識閱歷,這些舊事也是必須要了解的東西之一,此刻他正聽得聚精會神,突然聽到身后有些荸荸的動靜,他登時心頭一凜。盡管赤畢并沒有說什么犯忌諱的東西,但王竣官高位顯,在背后這般評判給人聽見總不是好事。想到自己之前吩咐了田陌在外頭守著,眉頭大皺的他瞥了一眼一面喝酒一面閑談的赤畢,不動聲色地往后又瞥了一眼,隨即就聽到了田陌的聲音。
“你不是說要見我家郎君嗎?怎么還在門口猶猶豫豫的…喂,你不是在偷聽吧?”
聽到這聲音,杜士儀險些被田陌的咋咋呼呼給噎得愣住了。下一刻,他就看到有些遲疑的侯希逸進了門來,卻是低頭深深施禮道:“之前杜郎君命人為我求情,某特來致謝,當日在幽州西平門,某一時無狀冒失…”
“那時候是你盡忠職守,談不上什么無狀冒失。至于求情,事急從權,你如今騎馬都是勉強,若是臀腿受傷,那就更不用說了。你最好安心養傷,此刻早點回房去歇著吧,客氣話不用多說了。”
侯希逸愣了一愣,連忙再次行禮告退。只是這身子彎下起身,他只覺得背上皮肉傷口被牽動得火辣辣疼痛,出門之際忍不住狠狠咬緊了牙關。而等到他走了,赤畢才抬起頭看了一眼連忙關門的田陌,卻是若有所思地說道:“杜郎君,王大帥也好,張使君也罷,恐怕都在想著出將入相。所以說,王大帥和張使君是敵非友,侯希逸雖小卒,可終究是張使君簡拔的人。郎君此前固然好意,然王大帥未必這么看。”
杜士儀還真的沒想到這么多,被赤畢這一提醒,恍然大悟的他不禁苦笑搖頭,隨即便誠懇地致謝道:“若無你這般提醒,恐怕日后王大帥見罪,我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這就太見外了。”赤畢慌忙欠了欠身,猶豫片刻方才愧然嘆道,“也是我那時候應命去的時候沒想到,否則也不會惹麻煩。”
侯希逸一介小卒,自然不可能單獨居住,然而好容易在這天氣到了渝關守捉,此刻時辰還早,其他軍士都聚到一塊喝酒閑談取樂了,在平州時剛挨過軍法的他自然不免孤零零的。出了杜士儀那屋子后,一路往分派給自己的屋子走,他不知不覺就感到腳下異常沉重,腦袋也有些發昏,可若扶墻而走,未免太過扎眼,他只能拖著漸漸有些不聽使喚的雙腿一步一步掙向前。就當他一個踉蹌要摔倒的時候,旁邊卻突然伸來了一雙手。
“小心”
扭頭一看,隱約認出仿佛是那天為自己求情的那個少年從者,侯希逸愣了一愣,旋即便低聲道謝。待想掙脫人自己走,他就聽到身旁的少年低聲說道:“你才受了傷,又一路從平州到這渝關守捉,還是我扶你回去吧。”
“那…多謝這位小弟了。”
侯希逸的屋子在守捉使官邸的最外頭一圈,當杜黯之把他攙扶進房之后,摸黑找了好一會兒才點燃了那一盞油燈。他小心翼翼地把火苗維持在了一個最小卻能照亮的范圍之內,一回頭見人已經昏昏沉沉地伏倒在了床上,不禁連忙上前打算幫人拉上被子,可無意間碰到侯希逸那滾燙的額頭,他頓時嚇了一跳,想了想便先咬咬牙替其扒下了身上的襖子。發現緊緊貼在后背上的內衫竟是滲出了殷殷血跡,他哪里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趕緊推了推人,又出聲叫道:“喂,你別睡過去,傷藥在哪?你的傷口已經磨破了。”
沒等到回答的杜黯之見侯希逸臉色通紅,只猶豫片刻就在屋子里四處翻找了起來。好容易尋到了傷藥,他又小心翼翼去褪那件幾乎死死黏在了侯希逸后背上的內衫。當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忍不住別過了頭去,腦海中一瞬間便浮現出了從前自己挨打的情景。好容易鎮定了心神,他先用被子蓋住了人,又去外頭央守捉使官邸的人打了熱水來,用軟巾小心翼翼地清洗了傷口和污血,然后方才仔仔細細上了傷藥。
他正忙活得滿頭大汗,伏在床上的侯希逸呻吟了一聲,終于從迷糊中清醒了過來。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么事,他登時支撐著想要起身,可只掙扎了片刻便又癱倒了下來,只能訥訥說道:“這位小弟,實在是太煩勞你了…我自己來吧。”
“這傷在背上,你自己怎么夠得著?”杜黯之固執地搖了搖頭,想了想便低聲說道,“要是你的同僚不肯幫你敷藥,就來找我吧還有,你已經發熱了,我去找十九兄說一聲,讓軍醫給你看看…”
“千萬別”侯希逸迸發出最后一點氣力,一把抓住了杜黯之的手,這才喘著粗氣說道,“在軍中廝混的,挨軍法都是常有的,哪里這么嬌貴?這位小弟,煩勞你去把那邊那個包袱給我拿來。”
杜黯之見侯希逸面色堅決,猶豫片刻方才點了點頭,等到取了包袱給侯希逸,眼看著其艱難地從中找出一株草藥,就這么在口中嚼碎了,隨即方才吐在手里遞了給他,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幫我敷在背上吧。這比軍中的傷藥更管用,是我以前在平州常用的,能解熱。”見杜黯之仿佛不信,侯希逸便咧開嘴擠出了一絲笑容,“從前我在平州時犯軍法挨軍棍的時候,傷勢比這更重,就是這樣過來的。”
既然侯希逸如此說,杜黯之只能照辦。等到忙活完了,他方才抬起手擦了擦汗,長長舒了一口氣。而承了這么大的人情,侯希逸見杜黯之告辭要走,忍不住開口問道:“對了,還不知道小弟名姓?”
“京兆杜陵,杜黯之。”杜黯之認認真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沒注意到侯希逸那臉上的驚訝,又補充了一句道,“我這次是相從十九兄出來的。你好好養傷,回頭我再來看你。”
看著杜黯之出門后掩上了房門,眼睛瞪得老大的侯希逸方才使勁咬了一記舌頭,隨即哎喲叫出了聲來。他本以為這靦腆的少年必然是杜士儀的從者,可剛剛聽這話,莫非這不是從者,而是杜士儀的族弟?身為京兆杜氏子弟能夠這么沒架子,忙前忙后為他一介小卒做了這么多事,他這情分欠大了 而杜黯之躡手躡腳從小屋出來往里走,卻在半道上被人堵了個正著。盡管這些天他一直都緊跟杜士儀,幾乎和父親杜孚沒有說話的機會,可這會兒既然碰上了,他慌忙后退一步深深行禮,口中稱了一聲父親。
“到哪兒去了?”
面對杜孚這冷冷的質問,杜黯之只得如實答道:“我看到那侯希逸傷勢不好,就去幫了些忙…”
“你堂堂京兆杜氏子弟,竟然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杜孚一時怒不可遏,劈頭蓋臉地訓丨斥道,“他死活關你什么事,用得著你親自去照料?又是你十九兄支使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十九兄,是我自己看見了一時惻隱之心…”
“惻隱,你有什么資格惻隱別人”杜孚冷笑一聲,這才冷冷說道,“王大帥就不待見這高麗奴,你以后給我離他遠些別你十九兄說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雖說躍過了龍門,可閱歷還淺,哪里知道什么好歹。你跟著他多學些經史文章就行了,若他再支使你,就讓他來找我”
見杜孚說著便頭也不回地離去,杜黯之頓時愣住了。想到杜士儀那些和顏悅色的告誡和教導,再想想父親從前也好,現在也罷,全都是這般疾言厲色,仿佛他就什么都不懂,他頓時迷茫地低下了頭,心里極其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