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啟程的這一天,就如同他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絲毫沒有興師動眾。張說提早一天在后頭官舍設私宴給他踐行,而晚上王翰亦是拉著他喝了一場,盡管前者許諾必會上書再表他的功績,而后者則表示還要再考慮考慮是不是進京謀個一官半職,只從內心的偏向來說,即便張說日后很可能飛黃騰達,王翰縱使家財萬貫世家子,出仕之后也未必會順當,杜士儀仍然更慶幸此行遇到了王翰這么一位豪邁狂士,而不是張說這將來的宰相。
因云州當年曾為默啜可汗所破,州仍在,民眾卻全都徙于朔州,因而既然要走這條官道,張說少不得額外多撥了十名衛士給杜士儀。這十人當中,一半是當初隨著他前往蔚州橫野軍安撫同羅部的人,如今又隨從北上,盡管路上有些艱險,但他們全都是興高采烈的。至于其他五人雖覺得杜士儀放著好走的路不走,非要繞道這一條又偏遠又危險的路,可這也沒有他們質疑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嘀咕而已。
至于岳五娘和羅盈根本不理會杜士儀提議讓他們倆走桓州這條近道,硬是依舊跟著同行。此番不用日夜趕路,眾人足足用了六七日,方才抵達了已經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的云州城下。自從進入云州開始,就真正詮釋了什么叫做地廣人稀,一行人偶爾零零星星遇到的也只是越境過來放牧的鐵勒人,很少遇到有漢人的蹤影。也正因為如此,當杜士儀本以為云州城內必定空無一人一片傾頹氣象,結果卻發現城中仿佛有人煙,進城之后更是看到一片一片開墾出來,分明是用來種植莊稼的土地時,他不禁大吃一驚,倒是幾個衛士并不意外。
岳五娘也在好奇地張望了一陣之后,若有所思地笑道:“云州城雖當初被攻破,但這兒土石都是現成的,水井也有,再說這兒沒有人征租庸調,雖則興許會遇到打仗的危險,但想來沒有人會在乎一座荒廢的城池,何嘗不是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所以才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 看著天色已晚,原本以為要露宿的杜士儀索性便在城中找了一戶人家投宿。聽說他這一行十幾人是前往饒樂都督府做生意的商戶,不是官府的人,戶主老漢立刻釋然了許多,又得了報酬之后,便張羅了頗為豐盛的一頓晚飯。
晚飯時,一碗自釀的米酒下肚,老漢和兩個兒子的話就漸漸多了。原來,他們根本不是云州人,而是逃避兵役不遠千里從關中遷過來的,如今在云州落戶已經有七八年。不但在城中開墾了十幾畝地,自給自足不成問題,還能悄悄送到朔州去換各種必需品,日子過得雖不殷實,但卻逍遙,唯一的遺憾便是此地很難找到婦人,故而從喪偶的老漢到正當婚齡的兩個兒子,全都不得不打光棍。
“老丈就沒想過積攢下了錢回鄉養老?”
“積攢下錢?呵呵,郎君真是高看我了。關中就屬權貴多大戶多,千辛萬苦開出來的地,一個不好就被人看中謀了去,租賦重,兵役更重,與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還不如在這兒求個逍遙。”醉醺醺的老漢看著兩個連連點頭的兒子,面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別說我們,城中那上百戶人家,哪一家不是因為如此方才避居在此的?附近的那些鐵勒人固然兇,可只要客氣些,每月送糧食去,他們也都不來騷擾,比我們的家鄉好多了。”
這種回答讓杜士儀心中沉甸甸的,可既然他自稱商人,總不可能一家家一戶戶地探訪過去,只能讓赤畢帶著幾個從者次日一大早在城中轉了一圈,雖沒有仔細訪查,可所見所聞大同小異。重新啟程之日,他想到如今還算是太平盛世,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沿著云州一路沿邊路往西北前進,人煙一時更加稀少,然而,那條蜿蜒的長城卻幾乎一直伴隨在視線之內。杜士儀本以為是漢長城,可同行的幾個衛士對此卻熟悉得很,其中一個更是解說道:“這是當年北齊修建的,因為那時候北齊北有強敵,又有北周虎視眈眈,因而花了好幾年功夫陸陸續續修建長城。如今雖是轉眼百多年過去了,但當時的長城修建得頗為牢固,清塞軍和天成軍都是毗鄰北齊長城而設,進可攻退可守,最是險要之地。”
正如那衛士所說,盡管清塞軍和天成軍對于杜士儀這一行人的到來有些詫異和措不及防,態度也并不那么熱絡,可說起這條北齊長城,上下軍將都贊不絕口,畢竟相對于筑城平川無險可守,這條北齊長城讓他們多了一條天然的遮蔽,不會輕易被人兵臨城下而沒有預備。而那位天成軍使當聽說杜士儀接下來要從媯州境內走,不禁眉頭大皺,躊躇到最后送行啟程的那一天,他最終還是謹慎地提出了一聲建議。
“奚和契丹近來時有征戰,媯州雖是我國之土,卻偶爾有奚人犯邊,杜郎君一路還請多加小心。”
媯州因地處邊陲,同樣是地廣人稀,最初入境幾十里全都不見人煙。這一日傍晚,眾人又是宿在一段長城腳下。和此前一路經過的不同,這一段顯然是另外經過休整,看上去夯土嚴實,和那些歷經風吹日曬雨淋的長城大不相同。盡管如今已經入了河北境內,但對于這一段新長城,衛士中間卻也有人知情,一句張使君當初為幽州都督時所造,讓杜士儀頗為吃驚。然而,更令他意外的事,卻還在這一日深夜。
迷迷糊糊的他被人推搡醒來,原以為天色已亮,可當發現四周依舊漆黑,可馬蹄聲和車轱轆聲卻越來越近的時候,這才睡意全無一骨碌坐了起身。這時候,赤畢給他披上了外袍,這才低聲說道:“人應該并不多,約摸四五十,而且既有馬車,應當不是歹人。可大半夜的,會是誰還在趕路?”
說話間,趕路的一行人仿佛也看到了這邊的篝火,一時傳來了連番喝問。這其中,既有杜士儀很陌生的異族語言,也有他熟悉的關中話,不多時,便有人上前問話,卻是一口流利的漢語:“我家主人敢問各位宿客,這是前往何處 赤畢看了一眼杜士儀,旋即便鉆出了小小的帳篷,沉聲答道:“我們是前往幽州的客商。”
“前往幽州?緣何不走恒州或是蔚州,卻從媯州走?”
來人這毫不客氣的口吻讓赤畢眉頭大皺,然而,對方人多勢眾,中間還顯然夾雜著操著突厥語的外族人,他不得不謹慎了一些:“因路上帶著些要送到清塞軍和天成軍的貨,故而到那里去繞了繞。倒是各位趁夜趕路,少見得很,不知前往何地?”
“那就不勞你探問了。”來人冷漠地答了一句,轉身正要走,卻只聽馬車那邊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他連忙撇下赤畢快步過去,待到車前仔仔細細聆聽了主人的吩咐之后,他方才回轉來,卻是用同樣不容置疑的冷峻口吻說道,“你們管事的人是誰,我家主人要見他。”
赤畢定睛看著那被人簇擁在當中的馬車,心里狐疑更甚。他正想是找理由推搪,還是隨便讓誰冒充管事的上前試探,就聽到身后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我就是管事的,令主人找我有何吩咐?”
“你上前來說話”
盡管對方人多,問話的人又倨傲,但杜士儀還是依言上前。待到馬車旁,他便發現駕車的馬匹高大神駿,車廂則是桐木所制,即便沒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裝飾,卻也顯出了結實牢固的特點。而隨著車前挑起了一盞琉璃燈,內中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他更是微微挑了挑眉。
“這位郎君如此年輕,便能掌管一支商隊,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光從聲音辨別,杜士儀便判斷車內女子應該年紀并不大,而這有些居高臨下的口吻,分明透露出了她身份頗為不凡。而且這流利的漢語和他見過的昆那爾大不相同,應是唐人無疑。此時此刻,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便不慌不忙地說:“多謝娘子夸贊,我初出茅廬,都是家中從前的老人,走的也是從前走慣的路。”
“那也已經很了不起了。”車內女子稍稍停頓片刻,旋即便開口吩咐道,“晝夜不停地走了這許久,如今既是入了媯州境內,就不必那么慌了,暫且休整半夜,明日一早再走。借用郎君的營地,郎君不會介意吧?”
那些衛士都是經驗豐富的人,再加上赤畢等從者亦是長年在外,對于挑選宿營的地方頗為擅長,這片平地背風而又地勢稍高,確實遠勝于別處。盡管無法斷定對方的身份來歷,但車內女子既然問了,杜士儀知道這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知會,當即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等到他行禮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帳篷,見對方那些隨從護衛井井有條地收拾宿營,他不禁叫了為首的一個衛士過來。
“可看得出什么?”
“杜郎君,這些人里頭約摸一半唐人,還有一半說的應是契丹語,也就是奚語。看樣子倒像是契丹人或是奚人,有些古怪。總而言之,咱們多小心就是。”
想起車中女子那流露出關中口音的嫻熟漢語,杜士儀點點頭示意那衛士去部署防備,心中不禁異常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