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士科明經科再加上其余諸科的常科舉子,統共加在一起將近有三千人,科目既然不同,自然不可能同時考試。。
明經乃是最先開考的,三日三場之后,方才是正月二十二的進士科。這一天一大清早,預備好了所有東西的杜士儀便頂著風雪來到了西內朱雀門。這場雪極大,盡管考生人人都撐了傘,身上仍然不免落了一層雪花,甚至有家境貧寒只著薄襖的在那里輕輕跺腳。好在宮門開得不算遲,就在杜士儀也感到一雙腳漸漸有些凍僵的時候,朱雀門左右門道的門終于打開了。可即便如此,眾人仍然要先行驗看戶部集閱核發的文書,這才放進皇城。
如今的歲舉還是吏部主持,因而考試地點也是在尚書省都堂。卻只見往日這三省之中最龐大的執行機構,此時此刻四周遍布兵卒,門前更是由那些在編制的胥吏層層盤查,稍有違逆便動輒呵斥,場面一片肅殺。當輪到杜士儀的時候,值守的亭長掃了一眼文書,本待照例高聲唱名呼喝,可當看了一眼名姓之后,他的臉色便微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翻檢了一下杜士儀所攜樣樣齊全的文房四寶各色考具,以及炭爐點心裘服等等,他就輕聲嘟囔了兩句 “杜郎君這座位最好選在都堂靠墻且更靠前處,座席都是新的,更厚實些,不似門前那幾排透風寒冷,靠著墻打盹也更方便!距離炭盆千萬遠些,萬一有火星迸出來不說,而且煙氣熏人也很不好,更何況多不了幾分暖意。”
說到這里,那亭長頓了一頓,這才又添了一句:“是戶部王郎特意吩咐過,定要告知杜郎君一聲。杜郎君請入內吧。”
這最后一句卻是聲音很不小。杜士儀意識到所謂的王員外,應是崔小胖子的舅舅,心中自然承情。畢竟,他經驗不足,王維張簡也都從來不曾考過省試,這些提醒都是極其重要的!
尚書省衙署之中,東為吏部、禮部、戶部,西為工部、刑部、兵部,中為尚書左右丞相理事的都堂,統轄各部。如今既是辟為歲舉考試之地,自然不可能把人家堂堂左右丞相辦事的地方給占用了,因而乃是在前堂考試,每一考生發一單席。如解試那樣的月份,席地而坐并不是太大的苦事,然而,眼下是天寒地凍的正月,就簡直是最大的考驗了。。
杜士儀因為屬于京兆府,正是第一批進場的舉子。既然得了別人提醒,不論人家是否知道,他仍是少不得對韋禮張簡等人提了一句。果然,有的人對此已經有所了解,但第一次下場的韋禮張簡卻一無所知,謝過之后,眾人全都找了前頭靠墻的好位子。
順順利利在前頭第二排靠墻處占了一個座位,杜士儀仔細一看,果然,那座席是簇新的,下頭是蒲草編制,上頭是布面,一層一層絮得頗為厚實。而準備充分的他放下背著的行李,從中找出了一塊厚實的氈毛毯子蓋在了坐席上,這才坐下。然而,即便身上白衫之內還穿著崔五娘所贈的一襲輕裘,脖子里圍著厚厚的圍脖,袖管亦是早早扎緊,可仍舊能感覺到寒氣無孑l不入地鉆了進來。倘若他不是今天帶的不止是熱飯用的炭爐,還有一只銅制小手爐,炭亦預備得充足,這三日怎么熬下來都是疑問,。
他才剛一落座,就只聽身后一聲驚咦,轉頭一看,卻見自己身后背對著一個炭盆的位子也有人坐了,竟正是同樣第一次應省試的苗含液。對方顯然也知道座席的關竅,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座席,拿出一方厚厚的墊子放在上頭墊著坐了,這才抬頭說道:“杜郎君,同場較藝,就看誰時運更好了!”
“苗郎君說得是,只愿大家都能泥金帖子報捷而歸。”
兩人對視一笑,遂誰都不再多言,只是仔仔細細地將自己的行李已經文房四寶都預備好。
等到近千人勉勉強強擠在了這尚書省都堂之內,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李納方才姍姍來遲。考生齊齊起身下拜之后,李納亦是答禮一揖,隨即吩咐人發下了今日第一場帖經的考卷。相較于縣試府試可以隨心所欲地由試官出題,甚至提高過關標準,這省試第一場就四平八穩多了。帖經十通其四方為第一場通過的標準一出,下頭都是如釋重負的吁氣聲。而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后仿佛有幾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看來自己在帖經上頭的天賦異稟,著實嚇了不少人!
情知這第一場帖經是最輕松,也是最不用擔心的,當杜士儀領到卷子后一目十行從第一題看到最后一題,當下便心中有數。等到試場之中的卷子全都發齊了,人人都開始取出筆墨紙硯預備答題,他亦是開始磨墨。。
這偌大的都堂之中,象征性地放了十幾個炭盆,但真正的效用還不如這千許人坐在其中的集熱效應。磨墨之時,他就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某些第一次應省試的舉子都在輕聲抱怨天冷,他忍不住低頭微微一笑。
作為這風靡京城端硯的始作俑者,他自然不會去用什么流行的陶硯瓷硯,須知只憑著端硯冬日磨墨不凝不凍這一點,就是最適合的!
輕輕巧巧答完了這十題,他抬頭一看,發現知貢舉的試官李納正端詳自己,便打消了左顧右盼觀察別人的心思,索性靠在墻上閉目養神。
而李納面對這一少有的局面,想起杜士儀在府試的時候,頃刻之間答上十題,足可見博聞強記,這第一場如此輕松也不足為奇,當下便收回目光,背著手在試場之中緩步踱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外頭風雪漫天太過寒冷的緣故,還是因為帖經這第一場實在是太過難為更注重詩賦文章的這些鄉貢進士,他放眼看去,大多數人頂多答上三四題便開始攢眉苦思,而如苗含液這樣在同州奪下解頭的,此刻也只是堪堪答出五題而已,偏偏還坐在悠閑的杜士儀身后,面色怎么瞧怎么陰沉。雖則受過苗延嗣囑托,可考場之中提醒一二卻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走過苗含液身側的時候咳嗽了一聲以作提醒。
別人如何是其次,自己先做好才是真的!
日上中天,外頭有軍吏預備了茶酒菜肉熱水等等在外頭貨賣,除卻少量人囑托了胥吏去買這些東西,試場之中大多數人紋絲不動。有人啃著冷饅頭繼續冥思苦想,也有磨刀不誤砍柴工的人開始熱飯菜,更有自暴自棄的人在這冷颼颼的地方睡著了,嘴里還發出了鼾聲。好在最后那種人須臾就會被巡場的令史叫醒,試場之中秩序卻還尚可。然而,這寒冬正月最棘手的卻是手冷受凍不能寫字,還有硯臺中的墨汁不過片刻便會凝結,需得反復設法用熱力化開,至于席地而坐那種徹骨寒冷,和前兩道最大的難題相比,反而不算什么了。
日落時分,當這都堂之中的燈光已經極其昏暗之際,就只聽外問一聲銅鑼響,交卷二字呼喝響徹全場。不論是否答完是否甘心,眼見得那些胥吏如同搶奪一般從眾人手中搶過這第一場的卷子,一時都堂之內又是人生百態盡顯。即便都是從縣試府試一層層關卡闖上來的,絕非第一次考帖經,可當李納吩咐下頭十名胥吏當場判卷宣布成績的時候,那些大聲通報出來的成績仍然良莠不齊。
“東監羅南生,十通其三,不得試第二場。”
“國子監唐盛,十通其五,與試第二場。”
“衡州…”
這一個個名字報下來,竟是幾乎用去一個時辰,都堂之內只剩下那些燭火和火盆的光亮。盡管比此前縣試府試的通過率要更高一些,約摸達到了半數左右,然則近干人之中也只剩下了五百人。待到黜落的人黯然離場,留下的這五百人——重新在胥吏那兒驗看了戶部核發的過所文書,早已經是晚上戌時過后了。杜士儀中午一頓吃得還算飽,這會兒李納令舉子各自休息便帶著胥吏離場而去,他不禁大大伸了個懶腰,卻只見那邊廂韋禮出聲叫道:“杜十九郎,我這兒有驅寒的藥酒,還有張兄和各位,累了一整天了,都來松乏松乏”
京兆府等第十人此前同進同出,宿會月余,此事其他各州的舉子并非沒有聽說過,眼見那十人聚在一塊,各自湊了所攜食物,卻是吃吃喝喝好不痛快,便忍不住有人冷笑道:“當初太原王十三郎錯過府試的前例還在,諸位也不怕蹈了他覆轍!”
“抬頭三尺有神明,當初讓王十三郎不能應試的始作俑者,如今已經有了應得的報應。若是因前事就那般疑神疑鬼,日后活該形單影只,不得友人!”
杜士儀隨口答了一句,見四面為之啞然,再無人討沒趣,他便含笑接過韋禮遞來的一個微微溫熱的銀質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大口。這酒一入腹中,他就覺得五臟六腑生出了一股暖意,他這一打頭,其余眾人也毫不遲疑,各自都喝了一大口之后,一時七嘴八舌都道是好東西。而韋禮接過那輕飄飄的銀壺,搖了搖發現所剩無幾,索性一口都喝干了,這才苦笑道:“接下來這兩天兩夜,我可得靠諸位周濟驅寒之物了!”
“我這有凍傷的藥膏!”
“我這有鹿脯!”
“我這有…”
此起彼伏的聲音之中,眾人填飽了肚子,一時哈哈大笑,各歸其位打開了鋪蓋,預備度過這漫長的冬夜。此時此刻,貧富貴賤之分方才顯得格外分明。有的麻衣士子只蓋著打補丁的薄被,有的卻是厚厚的氈毯內襯羊皮毯,也有的是一襲大狐裘包裹全身。可即便再厚的衣裳被子,習慣了家中好環境的富家子弟反而比貧寒士子更難熬,更何況外頭還能聽到一陣陣呼嘯寒風,四處的鼾聲夢話聲,更是一整夜都沒有停過。
在嵩山求學三年問,經歷過草屋中那些清苦日子的杜士儀來說,這艱苦的一夜總算睡得尚可。大清早被外頭的銅鑼驚醒,起身洗漱預備第二場考試的時候,他就只見身后的苗含液眼圈青黑,顯見昨晚上沒怎么睡好。果然,當卯正時分李納再次領著胥吏臨場開始發考卷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背后那個忍耐不住的呵欠聲。
此番省試,第二場試賦的題目不是出自儒家經義,而是因景命題,作《瑞雪賦》,以“直如朱絲繩”五字為韻,不限次序,試賦不少于三百五十字 盡管往日少有限定,但既然此次連這個也一塊做了規定,上上下下自然無人敢馬虎,冥思苦想之后便都字斟句酌地開始打起了草稿。盡管如此,待到這一日傍晚第二場結束收卷時,仍然有人未能做完,懇求聲和呵斥聲不絕于耳,讓人耳畔聞聲,心中凜然。果然,到了最后一日早晨公布第二場誰走誰留的時候,一時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留下的人竟只剩下了三百有余。這其中被黜落的,幾乎清一色都是犯了限韻!
在如今試場不能翻看韻書的情況下,將一本《切韻》死記硬背下來,便是唯一的辦法!
待到留下的人各自重新入座,領到了第三場的卷子和草稿時,李納方才環視全場,見人人都盯著五道策問冥思苦想,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省試策問五道,從前多半為經史、政治、時務。然則經史既是杜士儀精通,從嵩山盧鴻學多年,文章自也不必說。因而,他這五道策問,竟是政治和時務各半。雖則從前第二場方才是重中之重,可這一回只要杜士儀不過空具詞采,策論大而無當空而無物,他將其置于末位,就無人能夠多言了!
王邱和裴耀卿都因選人得法而平步青云,他可不想平白因投權貴所好而遭了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