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玉真公主擊編鐘,但此刻進入樓中,見樓內只有一身道裝的玉真公主一人,分明剛剛那首低吟淺唱《越人歌》,便是出自她之口,杜士儀只覺得詫異極了。可是,還沒等他打點好心情,整理好臉色,玉真公主隨之而來的一句話,便讓他著實大吃一驚。
“杜郎可愿尚主否?”
這一句話簡直勝似重磅炸堊彈,今日受邀登門前猜測過千般緣由的杜士儀簡直是瞠目結舌。然而更讓他詫異的是,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笑容:“好人家子弟,多半不愿意尚主,不過因宮中旨意不敢相抗而已,而杜郎想來便是這樣的好人家子弟了?”
相識相見多次,杜士儀還是第一次看見玉真公主這樣的小兒女姿態。頗為狼狽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鎮定了下來,坦然說道:“觀主既然垂詢,我也不敢不以直言相告。我確實不愿,諸位貴主之中,雖也有性情品行樣樣都上佳的,然則倘若尚主,之后便與實職無緣。而杜十九若是只圖安逸,只憑千寶閣如今每月賣出去的端硯和墨錠,便足可錦衣玉食,何必再舉進士?”
“男人就是如此,每每不甘平凡,總想著出人頭地,名動天下。”
“多謝觀主夸獎。”見玉真公主神色如常,杜士儀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氣,當下長揖謝道,“有道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玉真公主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抬手吩咐杜士儀坐下之后,她便一手托腮神情慵懶地說道:“之所以問你這話,是因為我今日正好巧遇了宜城公主的裴駙馬。如今他家里那悍妻終于是沒了,人瞧上去精神好了不少。我見他隨行諸人中,有人打趣問了一句,可愿意再尚公主否,就只見他那臉色立時如白紙似的,仿佛天家貴主便是洪水猛獸。既如此,天家貴主何必自輕自賤嫁一個平庸男兒,入道之后,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豈不更好?”
她當初正是因為如此,方才和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咬準不松口,一定要出家入道。與其嫁一個形同虛設的駙馬,在外頭放縱自己,何如干脆便自己過自己的?若有真正心悅的男子,不妨只求一朝歡好盡興,不求長相廝守 聽到那個在某種方面聲名遠播,甚至更勝長寧公主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的名字,杜士儀頓時暗自苦笑不已原來是那位只許自己尋歡作樂,不許駙馬納妾蓄寵的宜城公主只是,玉真公主這番話著實不好接口,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若非如今阿兄諸女都還年少,否則如杜郎這般品行人才,倘若一舉中第,你是逃不過去的。就算沒有貴主,也有其他公卿少不得會榜下選婿。”
玉真公主放下托腮的手,饒有興致欣賞著杜士儀遽然色變的臉,這才笑著說道:“不過,我今日邀你來,可不是為了你的婚姻大堊事,是為了明年歲舉。你今年得京兆府試首薦,明年登科十拿九穩。只京兆府雖號稱神州,而天下舉子,多有對此不平者。而前次一案,你雖大獲全勝,可終究有親有仇。如何,李納那里,可要我替你打個招呼?”
能得京兆府解頭,是因為自己的名聲,而且在不少王侯公卿面前混了個不止眼熟面熟,這亦是最重要的籌碼。然而,這即將到來的省試,杜士儀既知道知貢舉的李納貪婪,之前那路子未必還能奏效。這也是他各家飲宴照去,可卻不如從前那樣動輒以曲樂詩賦取勝的道理。
與其如此,那還不如先淋漓盡致發揮一場,不負自己多年積累 此時此刻,面對玉真公主的征詢,他便欠身道:“多謝觀主好意,然則省試之重,圣人未必不會加以關注。若因我這微末之人,而使觀主得徇私之名,那杜十九便罪莫大焉了。”
竟然拒絕了?之前為了崔家從者被京兆府廨扣下,杜士儀不但來向自己求情,而且當杜十三娘隨她入宮之后,更是又不惜折返自困京兆府廨,如今為了自己即將參加的省試,他卻竟然拒絕了?
玉真公主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眼睛一亮,當即撫掌笑道:“好,杜郎既然如此信心滿滿,我便不多事了你既說省試之重,那我不妨再給你設個難題,不但是我,就連寧哥岐哥,此次都不會再為你出片言,如何,你可敢應否?”
“觀主既然出題,杜十九怎不敢應?”杜士儀當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道,“前時之助,杜十九定然銘記在心,就此告辭。”
“既然來了,且不忙走,司馬宗主的那一首道曲《清心吟》,我讓人演熟了,你且聽一聽,這不用琵琶而用鐘磬,聽起來如何。”
玉真公主輕輕擊掌,堂后須臾便有一行樂師進來,而她微微頷首,隨即便起身自去。路過身后屏風時,她仿佛不經意地瞧了一眼,待到從后頭離開此堂,眼見得杜士儀仍然盤膝趺坐,專心致志聽著那些樂師演奏鐘磬,絲毫沒留意她這兒,她見身后一人緊緊跟了上來,少不得微微頷首。待繞到了小樓后頭三間清雅的書齋,她方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力士,聽了這么久的壁角,可滿意了?”
“京兆公看重提攜的子弟,貴主青眼相加的郎君,果然不同凡響。”高力士輕聲答了一句,等跟著玉真公主進了書齋,他方才笑容可掬地問道,“大家心思,果然只有貴主最能體味。雖則公薦常有,這歲舉年年,真正出類拔萃的人才鳳毛麟角,可若單純當成私器,就實在是太膽大了。”
“可不是有些人就已經把這歲舉公事,變成一己之私器了?”玉真公主倏然轉身,見高力士笑容更深了些,她心知肚明上一次的案子高力士從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當即不冷不熱地說道,“可惜葛福順沒有自知之明,千方百計讓自己的兒子得了明經科鄉貢,明年這明經科真是有好戲看了。”
“貴主言重了,一個葛四郎,無關緊要。”高力士打了個哈哈,知道玉真公主絕對不信他這話,他知道這屋子中再無外人,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今日我來見貴主,除卻歲舉之事,卻還有更要緊的一樁…大家對宋相國近來施政,仿佛頗有些不悅,若宋相國不存,則蘇相國卻也難保。這相國之選,我看近來圣心獨運,極有可能屬意京兆尹源公。”
“哦?”玉真公主對宋憬岌岌可危并不意外。那樣寧折不彎的人能夠在相位上一坐好幾年,原本就已經是奇跡,而源乾曜經驗資歷全都無可挑剔,在京兆尹任上更是完美審結了幾起不小的案子。當然,總也少不了有人舉薦之功。因而,當高力士吐露,姜皎在天子面前多次舉薦源乾曜,而源乾曜近來仿佛有些奏疏也很稱圣心,她終于相信了。
“從前姚崇之后是宋憬,這倒不出人意料,可源乾曜那性子…”玉真公主皺了皺眉,突然笑了起來,“源乾曜可是十世老好人,恐怕做不了主。要我看來,阿兄若真的要換宰相,還不如把張說召回來。”
“只不過姚相國今日回京了,恐怕大家憐他年老功高,不會輕易把張說這老對頭調回來拜相。而且,近來大家面前,天兵軍節度使張嘉貞的奏疏頻頻,大家常常擊節贊賞。更有不少大臣盛贊其在并州期間功勞赫赫,百姓稱頌。”說到這里,高力士補充了一句道,“而且,張嘉貞卻還有另外一重好處。他與皇后之兄王守一相交不錯。”
如此說來,天子極可能選中的源乾曜和張嘉貞,背后竟是一妃一后?這是巧合,還是…
盡管是親兄長,玉真公主也不敢對此下斷論。而高力士今日一口氣道出了如此多出自宮闈,旁人就算聽到看到,也未必能分析到點子上的重要消息,知道人情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話說回來,明科歲舉,貴主真的打算袖手不預?李納的家里門庭若市,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
“我又不是朝中公卿,科舉取中何人,與我何干?”
“可若是狀頭已經為別人定下了呢?”
這一次,玉真公主終于為之面色一沉。寧王岐王也時而會把府中來往殷勤的文學之士請托知貢舉官,今年不預歲舉事,是她品出苗頭勸了兩句,只為不招天子所忌,而她則想看看杜十九郎還有什么出人意料之處。然而,高力士的這個消息實在太過令人震動。如今尚不到十一月,狀頭竟然就已經定下了?
“你不要拐彎抹角了,直說吧。”
“何止狀頭,前十都已經有了人。”
高力士躬了躬身,這才來到玉真公主身側,悄悄耳語了幾句。聽到那一連串熟悉的朝中文武公卿的名字,玉真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秀美已經是蹙成了一個結,好半晌才說道:“既是如此,就依你之言。阿兄那里,我自會建言,其他的事情想來你都會預備停當的。只萬一鬧大,你可別讓事情收不了場。”
杜士儀又不是神仙,當然不知道玉真公主并不是單身見自己,屏風后頭另有別人,這鐘磬演奏的那一曲《清心吟》,便如同蕩滌人心的清泉,讓他離開玉真觀之際神清氣爽。從輔興坊回到平康坊崔宅,面對劉墨親自捧上來的,比從前更厚了三分的帖子,他不禁眉頭一揚。
“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幾日求見杜郎君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各式各樣如辯難,如文會等等邀約也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聽著劉墨這解釋,杜士儀想起拉著毫不知情的張簡在那平康坊北里王七娘家演的一場戲,頓時忍俊不禁。見劉墨狐疑,他也不解釋,請赤畢接了之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客舍,他便親自動手分揀,可當他最終拿著一張曲江池辯難會的帖子躊躇不決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阿兄。”
辨出是杜十三娘的聲音,杜士儀忙喚了一聲進來。然而,隨著杜十三娘進屋的,卻還有另外一個面目陌生的青衣婢女。
“阿兄,我這幾天總共挑選了十個人。”杜十三娘來到杜士儀身側屈膝跪坐了下來,這才看著那叩頭行禮的青衣婢女道,“這是月影,日后就由她來服侍你起居。她前一任主家貶官去了荊南之地,因此就把婢仆大多變賣了,她是一個,此外還有兩個馬夫,我看過覺得人都還老實,便都留了下來。”
杜士儀這才想起自己讓杜十三娘挑選人手,以備日后搬回樊川故宅之后無人可用,當即吩咐那月影抬頭。見其容貌尚屬清秀,年在十四五左右,至少還可留四五年,他便點了點頭。待到杜十三娘擺手示意人退下,又掰著手指頭對他數著都選了那些必要的人從灶下的廚娘,看門的門子,到馬夫婢女仆婦等等,當聽說杜十三娘并沒有給她自己再留一個婢女,杜士儀頓時忍不住大搖其頭。
“你別只顧著我和其余各處,你自己再添一個婢女吧。再有就是,我還需要一個識字的書童,否則眼下這些書簡帖子,要我自己分門別類,麻煩得很。”
杜十三娘聞言一愣,旋即便終于明白,杜士儀是聽到了那時候她對竹影和秋娘的戲言,一時面色微紅。可聽到杜士儀還需要一個書童,她便笑吟吟地說道:“阿兄有一件事大概不曾留意。”
“嗯?什么事?”
“田陌雖說把自己當成一個農夫似的,可當年他那位舊主薛少府卻教他認過字讀過書呢。后來隨我在草堂,我讓竹影給過他書和字帖,雖說讀書磕磕絆絆,字不像樣子,可這種文字上的事,總比外人可靠得多。”
聽到這里,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便哈哈大笑了起來:“平時他跟著出門就總是心不在焉,摸著農具便眉開眼笑,除了農事樣樣憊懶,我都險些快把他給忘了倘若你能叫他把我那書齋管好,那我就當然不用添什么書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