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寧坊位于長安城東北隅,東面緊挨著外郭城墻,南面臨通化門大街,往西不多久就是太極宮,往北不多久就是大明宮,是距離皇城最近的幾處里坊之一,上朝最是方便。因而,除卻佛寺道觀之外,此坊中所居往往都是出入朝中的文武及中貴。
西南隅便是開府儀同三司姚崇的宅邸,屋宇都為官造,富麗堂皇,因姚崇家小都在東都慈惠坊,為相期間在長安并無宅邸,于是罷相之后天子欽賜了這么一座家業,人人皆道是恩寵。而坊中又有太平公主舊宅,當年賜死之后,李隆基就將其賞賜給了如今的安西副都護郭虔瓘。就連高力士亦是有御賜宅邸在此坊中,雖平日少有閑工夫出宮在此居住,卻也蓄養了數十家奴。然而,位于郭宅以北,卻還有另外一座豪奢不下姚崇那官造宅邸的豪宅,且相較姚崇的日落西山,宅主人卻是恩寵正隆。
這會兒,這位恩寵正隆的主人卻是惡狠狠地瞪著伏跪在面前的長子,臉色氣得發青。突然,他暴起一腳重重把人踹倒在地,隨即提起手中馬鞭子便兜頭兜臉地朝著人重重抽打了下去。一時間,只聽噼里啪啦的鞭子著肉聲不絕于耳,而那伏地的人卻是始終咬牙一聲不吭。終于,一旁站著的婦人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前去以身將人護在身下,這才悲泣道:“就算大郎舉止失當,教訓一二也就是了,難道非得要打死他才能消氣?”
“消氣?要是消氣,我也不用鞭子,直接一劍刺死他才痛快!我這個當阿爺的多年來兢兢業業,誰不敬服,就毀在這黃口小兒手上了!”
王毛仲怒氣沖沖地丟下鞭子,竟真的四處找尋起劍來。見他動了真火,虢國夫人郭氏一時面色大變,慌忙丟下兒子上前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郎是你我的長子,多年來讀書習武,就連圣人亦是嘉許他勇武類你!做錯什么你要打要罵都行,有什么緣由何必這樣出氣,說出來他也好改過!”
見糟糠之妻涕淚交加,想起兩人同甘共苦的那點情分,以及天子賜妻李氏進門之后便封國夫人,郭氏亦仍如同從前那般賢惠,王毛仲頓時按捺了幾分火氣,卻是指著長子怒不可遏地罵道:“你問問這小兒都做了些什么!”
夫君既然暫息雷霆之怒,虢國夫人郭氏心頭松了一口氣,卻是放開王毛仲,慌忙到了滿身衣裳都被鞭子抽破,頭臉盡是傷痕的長子身側,又是痛惜又是埋怨地說道:“大郎,你究竟做了什么錯事,竟然讓你阿爺生這樣大的氣!還不趕緊向你阿爺認個錯!”
剛剛咬牙挨了那頓鞭子,王守貞此刻只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在母親的連番催促之下,他這才甕聲甕氣地說道:“我不過是想給那杜十九一個教訓,讓他落下殘廢,這輩子都別想去應科舉,誰知道他竟敢把事情鬧得這么大!”
“你…”王毛仲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個窩心腳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踹死。氣得直哆嗦的他怒氣沖沖回到主位一屁股坐下,這才使勁一捶席面喝道,“先是燒了廟,然后又是連場廝殺,還說什么教訓!因為一點私怨就想斬草除根,好,算你還有幾分心狠手辣,可做這種事情竟然不但失敗,更被人一網打盡了,你打算讓你阿爺我怎么收場?我再問你,你怎么就算到人正好這時候回長安,還把人堵在了城外?”
王守貞本能地想把柳惜明供出來,然而,想到自打回了長安,父親家教極嚴,而母親并非獨掌家務,二娘那邊的人還虎視眈眈,他的日子過得極其不順心,柳惜明雖則拿著他當槍使,但也明里暗里教了他不少手段,讓他成功地暗下里幫了被二娘壓得喘不過氣的母親。而且,柳氏世代豪富,在銀錢上頭更是資助他不少,更何況柳惜明還許諾讓柳婕妤助他在御前說話,異日父親的爵位官職必然會落到他頭上!
因而,他哪敢說出那一段最要命的實情,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只是讓人在城外候著,只想著他去時已經竭盡全力,回程未必能趕得上,誰知道恰好有那么一個瘋子竟然在朱雀大街上豁出命去鬧這么一場…想來不是皇后殿下喪父之后卻偏逢武惠妃進封,心中咽不下去那口氣,就是惠妃惦記著皇后那位子,于是想出這釜底抽薪之計…總之和我無關!”
“最好無關!”
王毛仲氣急敗壞地喝了一聲,見王守貞這才不做聲了,他思量著兒子的話,心里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幾天也確實是朝著這個方向去思量的。不論如何,長子就算再膽大包天,也決計不至于做出這樣稍有不慎便會連累全族的事。
而一旁的郭氏卻想不到這么深遠,好容易又拉著王守貞把事情原委問出來了,她方才埋怨道:“不過是一白身人,要對付他有千萬種辦法,何至于如此?就是公孫大娘,一舞姬耳,若喜歡,讓你阿爺向圣人討要來就是了!”
這邊心火剛剛按下去幾分,一聽元妻這話,王毛仲蹭地一下又生出了無窮無盡的怒火來:“這種時候你還要護著他,果然是慈母多敗兒!那公孫大娘渃是尋常教坊樂戶,早就不知道落入誰家了,可她當著無數達官顯貴的面撂下話來,敢染指便伏劍自刎!她沒有家室牽累,就連圣人也不愿落下污名,宋王岐王這些好色如命的沒一個敢下手,更何況他這個乳臭小兒?”
一口氣訓斥了一通,他又惡狠狠地罵道:“而且,那杜十九哪里只是區區白身人!城南韋杜舊地,圣人在藩邸時也常常微服前去游玩,更何況那是關中士族,要對付這種人只有找機會一擊中的,如今打了卻沒打死,反而還惹得一身騷,你這簡直是丟盡了王家的臉!”
只是丟了王家的臉?這么說來,事情還大有可為?
王守貞頓時生出了一絲希望,一時連滾帶爬地到了王毛仲腳邊,這才跪直了問道:“阿爺,那此事…”
“源乾曜不哼不哈,只是不愿意惹事,那是一等一的老狐貍,他把苦主和肖樂那幫人直接往牢里一扔,就都撂給司法參軍事岑其去審了,你阿爺我要不是得了內線通風報信,及時讓人給肖樂帶話,讓他給我死死閉嘴,你還以為你會這么逍遙?”王毛仲恨鐵不成鋼地一腳把人踢開,隨即才惱火地說道,“自從跟了圣人,我還沒有這般捉襟見肘的時候,都是為了你這小兒!”
“阿爺,那杜十九郎今科應京兆府試,能否將其…”
不等王守貞把話說完,王毛仲就怒不可遏地說道:“我在萬年縣試時就打過招呼,務必壓低他的名次,如此他就算應京兆府試,必定名聲一落千丈,今后就再不足為患,可誰知道那郭荃竟是判了他第一!要不是你這一鬧,他在京兆府試也未必能入等第,各家今年誰沒有想走進士科的杰出子弟,哪能便宜了他一個父母雙亡家道中落的?可如今倒好,他反而名聲更上一層樓,如今誰人不知他府試第一場第二場冠絕全場?哼,我已經對于奉睇過話了,絕不放他入等第,至于這場官司,只要肖樂聰明些,不是翻不過來,到時候他能否參加明年省試還未必可知!”
“阿爺真是算無遺策!”
見長子這么容易就如釋重負,王毛仲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再罵,卻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叩門聲。他開口喚了一聲進來,等那皂衣從者到身邊站定,彎下腰在他耳畔說出了一番話之后,他頓時愣住了。確定了這消息無誤,他沉著臉把人屏退之后,突然氣急敗壞地將身前憑幾一推。不明所以的郭夫人險些被這下絆倒,慌忙問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要入宮…不,這會兒入宮意圖太明顯…竟然棋差一招,這杜十九竟然提早交卷出了京兆府廨,去見了玉真公主,眼下那位貴主已經進宮去了!”
見下頭郭夫人和王守貞母子面色大變,王毛仲也懶得對他們多說,撂下人就徑直起身出了屋子。他一面差遣人去見葛福順報信,一面令人備馬,然而,等到了京兆府廨,他卻愕然得知,杜士儀竟已經從輔興坊玉真觀折了回來,此刻正在見京兆尹源乾曜!
“大將軍。”
一旁從者的輕聲提醒讓王毛仲意識到,自己一番疾馳,此刻已經從興寧坊趕到了京兆府廨,若再遲疑失神恐怕要引人疑竇。然而,就在他沒有想好是就這么依照本意去見源乾曜,還是徑直打道回府的時候,就只聽那邊廂傳來了一陣陣讓人沒法錯過的銅鑼聲。
這時候,此前那迎候的京兆府小吏連忙解釋道:“大將軍,是京兆府試第三場的收卷時間到了!”
看看天色確實是已經日暮,王毛仲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心一橫道:“報上京兆公源翁,就說王毛仲求見!”
杜士儀送走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便拿準了主意,從輔興坊玉真觀折回徑直又去請見源乾曜,所持的卻是杜思溫的名刺。若非如此,縱使他再小有名氣,也決計見不到曾經當過一任宰相的源乾曜。
然而,這相見的過程之中,他只是感謝其此前放了遲到的自己應京兆府試,以及延醫診治的恩惠,其余的一切不說,到最后聽說王毛仲求見時,他方才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斗膽請源翁允準一事,崔氏從者五人身屬永豐里崔氏,一路護衛我回長安,此前傷勢沉重,不知我可否前去探望一二?”
扣住崔氏那五人訊問事情原委,雖是岑其主使,可源乾曜亦是沒有作聲。然則杜士儀并未不知深淺問他要人,此刻只說探望人,即便得知王毛仲已在外頭,須發斑白的他在沉吟再三之后,不得不惜字如金地點頭說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