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阿兄!”
因縣試府試并沒有固定的場所,鎖院二字更談不上,再加上試官既然都并非臨時指定,而是公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試場舞弊之風較諸后世要輕得多,反而是試場之外是一場意味深長的交鋒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場考完,應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應最后一場。盡管如此,兩天下來仍是異常累人。這還是杜士儀三年多來日日鍛煉,否則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單席上坐著答題,腰桿早就支撐不住了。接下來數日,他先養精蓄銳休息了數日,帶著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寶閣逛了一圈,自然為人當做上賓。
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陣陣搖晃驚醒,睜開眼睛時發現外頭天光尚未亮,他的語氣中不免帶著幾分不情愿:“十三娘,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難道忘了,今日發榜!”發現杜士儀仍然沒睡醒,杜十三娘心中著急,少不得又補充了一句,“今天是萬年縣試發榜的日子,劉墨去打探過,說是一大早就會放出來,雖則不是京兆府試,可總是阿兄要過的第一關!”
“出了名次會有人登門報喜的。”
杜士儀打了個呵欠,見小丫頭撅著嘴滿臉不高興,他頓時無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了,三場試下來竭盡所能,一場帖經全數通過,二三場的雜文花團錦簇,策論勤勉務實,而且還在試場中出了那等事的情況下絲毫不受影響,這要是仍然名落孫山,便代表他的那些準備和運作都白費功夫,趕明兒還不如去考明經實在。既如此,跑去萬年縣廨看榜,自己也被人當成猴子一般圍觀,他實在沒什么興趣。
“罷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應試,又不是我應試!”杜十三娘登時為之氣結,可見杜士儀伸懶腰緩緩坐起來,她還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來,眼看其穿戴好了,卻還細心地替他整理腰帶。許久,她才低聲說道,“阿兄,馮家三姊妹都想來侍奉你,可我卻把她們打發了去千寶閣那邊替咱們的東西造勢助陣,你不會怪我吧?”
“嗯?”見小丫頭有些心虛,杜士儀在最初的愣神過后,不禁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經地說道,“術業有專攻,她們跟著公孫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讓田陌在阿兄身邊服侍…他在嵩山懸練峰時不也跟著阿兄?”
“田陌在懸練峰卻是埋頭只顧種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過我吃飯穿衣。他這些天在崔家后頭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樂乎,讓他做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難受我更難受,再說我習慣了自己料理這些瑣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儀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見此刻天邊已然漸漸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響,他便扭頭對杜十三娘笑道:“時辰還早,就是趕到萬年縣廨,也未必就出了結果。難得有閑,阿兄舞劍給你看好不好?”
盡管打從東都洛陽出發開始,兄妹倆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這樣的悠閑時光,就只有杜士儀在此前縣試結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幾乎不假思索便答應了下來,笑看著竹影捧了劍上去,看著杜士儀拔劍在手,腳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劍。
和她曾經觀賞過的公孫大娘師徒劍舞不同,她只覺得兄長無論是腳下步子還是手中寶劍,大多數時候都是穩穩當當,偶爾輕靈騰躍,那劍光便倏然轉至凌厲,雖不像公孫大娘劍器舞那般美不勝收,但在她眼里卻仍然是最厲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見杜士儀終于徐徐收勢而立,她連忙接了竹影遞來的軟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儀搖了搖頭,自顧自回屋去另換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時輕聲對徐步走來的秋娘問道:“大媼,你說阿兄今次縣試,會有好結果么?”
“娘子怎么到現在還擔心這個!”秋娘不假思索地說道,“郎君是必然能夠通過的,頂多是名次好壞問題!”
“可名次好壞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著杜士儀出門,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劍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飯的時候杜士儀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門大開街頭四處行人的時候了,然而,如她這樣年紀的長安貴女,大多數都不會在如此早的時辰出門,因而前呼后擁的他們這一行人顯得格外顯眼。當入了宣陽坊北門,杜十三娘終于忍不住策馬靠近了杜士儀,低聲問道:“阿兄,今天咱們帶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搖了?”
“之前應考之前,自然要低調,如今要帶著妹妹去看榜,還那么低調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儀口中這么說,心中想的卻是試場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樣拙劣而卑鄙的手段,萬一今日發榜興許還會有人鬧事,他怎么能不多帶一些人以防萬一?他面上絲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談笑風生,待到遠遠望見萬年縣廨的時候,就只見那門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幾十個人。也不知道是哪個眼尖的瞧見了自己,當他這一行漸行漸近的時候,有人主動讓出了一條道來。不但如此,杜士儀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發現了此前沒發現的東西。
竟是多了幾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靠著坊中那條東西向十字街的北墻停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劉墨叫了過來:“是不是這幾天發生了什么事?”
這些天杜士儀分明是放松娛樂,劉墨也不會煞風景,此刻既然被問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開口說道:“此前那個擾亂試場的小吏…被查出受財而為人請求,而且數額不小,按律當杖一百,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活不成了。”
盡管對于那個受人好處給自己使了個大絆子的小吏,杜士儀心中亦是深恨,然而聽到這等雷厲風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擾亂試場的罪名,而是受財請托,他仍然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問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過壓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東都守喪,自然不曾管這件事。聽說,是京兆源大尹親自令人追查之后斷下的,興許是為了殺雞儆猴。”
源乾曜那個老好人關鍵時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傳聞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儀一時陷入了沉思,并沒有注意到四面聚集來看榜的人越來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場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雜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這邊看了過來。然而,秋娘卻發現了那兩道目光,認出是杜文若,她本待開口提醒杜士儀,但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暫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見縣廨大門洞開,一個小吏帶著兩個差役捧了榜單出來,徑直到布告欄前張貼了起來。還不等全部貼完,就有人嚷嚷了起來。
“是京兆杜十九郎奪了魁首!”
縣試的名次遠遠不如府試和省試那般萬人矚目,然而,那頭一天考試發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過數日功夫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此時此刻圍在榜單前的士子們議論紛紛,雖不時有人朝杜士儀看了過來,卻一時無人敢當面發難。直到那最初的騷動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聲。
“杜十九郎,從來帖經最是繁難,別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難,緣何你就能盡數答上來!”
見四周眾人都往自己這邊看來,杜士儀正要回答,旁邊的杜十三娘被這聲音一嚷嚷,立時從最初的狂喜之中回過神來,卻是惱得臉都紅了,突然策馬上前一步,高聲說道:“那是因為我阿兄在嵩山求學這些年,每日勤奮抄書不輟,四書五經史話詩論,也不知道抄了多少書。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幾人高的書再來質問!便是因為阿兄當年因抄書便利,想出了線裝書的方法,如今坊間方才有線裝書大行其道,更勝卷軸和經折。”
她還是第一次在人前與人質辯,眼見此刻四周一時安靜了下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隨即才鼓足了勇氣說道:“阿兄,來日索性開一個書坊,把你這些年抄的書全都展示給人瞧瞧,也讓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們自己不用功,反而覺得你是僥幸!”
看著臉上激動得泛紅的杜十三娘,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此時此刻,他也懶得再解說什么,上前牽起杜十三娘的韁繩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十三娘,何必與人質辯這些?既然看過榜單,咱們就回去了!”
眼睜睜看著人群給杜士儀兄妹一行再次讓道,眼睜睜看著那些落榜的或啞口無言,或只是在背地里竊竊私語,杜文若頓時只覺得氣炸了肺。榜單上倒數第三名自己的名字顯得那樣刺眼,刺得他的心又酸又痛,連帶著連縣試的試官萬年縣尉郭荃也一塊恨上了。他惡狠狠地攥緊了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便走,等到上馬甩開僮仆一路到了宣陽坊南門,他這才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太原王十三郎據說是應長安縣試,那上次在豆盧貴妃壽宴上見過的柳惜明呢?還有他熟識的打算走科舉一途的那幾個京兆杜家子弟呢?難不成…難不成他們竟然因為杜士儀應萬年縣試,因而全都避開去了京兆府其余各縣應試?
“這些奸猾的家伙…”
盡管嘴里如此念叨,但他心中卻知道這很有可能就是事實。一時間,他惱恨得連嘴角都抽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