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族兄真是太好說話了”沈玨一直關心著“偽書”之事,見沈瑞從沈理家回來,忙過來打聽,聽聞沈理無心追究此事,帶了幾分不忿。
沈瑞看了他一眼:“那你覺得應該怎么處置沈琰?”
“即便不奪了功名,總要訓丨斥一番才對他如今已經是舉人,生計能艱難地哪里去?不顧身份與人做槍手,,將文章賣了錢使,這品行確實有令人可鄙處”沈玨帶輕哼道。
沈瑞嘆道:“你生在富貴,打小并不缺銀錢,沒聽說‘為五斗米而折腰,這句話么?沈琰家不管以前境況如何,在松江時就已經是落魄了,家無恒產,依附沈氏宗族過活。后來即便中了舉人,可是他不回鄉,客居在外,這舉人成色就減半。要是富裕,他也不會依舊在南城書院兼職做先生。”
沈玨翻了個白眼:“瞧二哥說的,倒好像二哥日子艱難過似的…”
沈瑞微微一笑,他雖日子沒艱難過,上輩子在學校里卻見過不少寒門出身的學子。他們讀書更勤勉,兼職更努力,待人接物更敏感好強。沈身上有那些學子的影子,只是他身上多了從容淡定,并沒有因日子窘迫就自怨自艾自卑自憐。沈瑞在松江時,對沈印象不錯的原因,也是因他這份平和從容。
沈玨繼續道:“窮有窮過,富有富過。這天下又不都是窮人家,做人還是當踏踏實實的好。瞧他們兄弟穿戴打扮,即便是舊衣,可也是上等料子、時興樣式,不比咱們差多少。聽長壽說,他們如今賃著兩進院子,家里也是呼奴使婢。這是何苦來哉?難道拼命在書院兼職做夫子帶學生,又與人做槍手,,就為了吃穿享樂不成?換做旁人家,這般年紀,這樣功名,不是正該專心讀書更進一步的時候,到底孰輕孰重?”
“能過好日子,誰愿意吃苦呢…況且他們祖上也不是赤貧,瞧著做派早年也是富過的,過不慣窮日子正常…”沈瑞道。
沈玨皺眉,疑惑地看了看沈瑞:“二哥怎么就為沈琰說好話?這…不會是真的打算與之交好吧?”
沈瑞搖頭道:“我不是為他說話,是希望玨哥待人接物能更周全些。立場不同,喜好不同,對于旁人的事情還是求同存異的好。等過了院試,你也要有新同窗,其中家境各異、性子各異,你還能個個挑剔不成?”
沈玨訕笑兩聲,帶了不確定道:“二哥覺得我真能過院試?”
“你每日從早熬到晚,不就是為了院試?怎么還沒信心了?”沈瑞道。
說起來,沈玨同其他考生相比,已經占了太多便宜。誰讓他有個“學霸”二哥,也學會了“總結整理歸納”這套后世尋常、如今卻是令人驚艷的考試法寶。
沈玨也想到此處,立時挺了廷胸脯道:“二哥說的是,沈那家伙都能過得院試,沒道理我就過不了…”
沈瑞雖面上為沈玨打氣,心里也沒底。他從十二歲開始學時文,為了應童子試,兩年時間做的時文足有上千篇,閱讀過的各種類型的時文集萃數百本。
歸根到底,時文也好,策論也好,都是格式作文,之前寫的生澀是因新學寫不慣的緣故,等到熟能生巧,意境就順溜多了。再加上揣摩主考喜歡的文風,或是恢弘大氣、或是正氣為國、或是文采風流,想要過線并不難。
沈玨雖學做時文的時間與他差不多,可之前學習散漫,真正努力的日子只有這幾個月。即便沈瑞將自己的學習經驗傾囊相授,可沈玨的文章靈性有了,遣詞造句離融會貫通就還差不少,總是略顯生硬。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畢竟這種格式文章想要手到擒來還需要一個積累的過程。
只是如今沈玨一心惦記求功名,廢寢忘食的模樣,沈瑞這些掃興的話就說不出口…
沈瑞上次“回請”沈琰吃茶,是在與沈琰見面十日后,沈琰這邊再打人往尚書府送帖子時,則是又一個十日過去了。
此事于系沈琰兄弟前程,即便是著急也是他們兄弟,沈瑞這里時間早晚倒是無所謂。
只是他覺得沈琰是個識實務會看眼色的人,拖這么長時間,目的應該不是與沈瑞似的要抻著哪個,應該是取舍艱難。
在去赴約前,沈瑞心中也帶了些許好奇,沈琰他真的做了取舍了?
依舊是朝陽門的茶樓,同樣是上次臨窗雅間。
只是今日沒有兩個小尾巴沈與沈玨,沈是壓根就不知此次約會,沈玨則是埋頭準備院試,什么也顧不上了。
沈瑞到時,沈琰已經在了。
他神色少了平和,多了幾分肅穆,道:“恒云來了。”
依舊是同樣稱呼,可口氣中熱絡已經不見,只剩下鄭重。
“沈先生。”沈瑞心下一動,神色之間也帶了正色。
待落座,沈瑞就現,茶桌上不只有茶具,沈琰右手旁邊還有只一尺來長、七、八寸寬、兩、三寸高的黃花梨木匣。
沈瑞神色不動,心中卻是詫異。
他上回雖提出要“交換”,可更多的是試探一種可能,想要為沈琰兄弟這一脈與二房嫡支的恩怨做個了結,并沒有想過一定會成功。畢竟這里是大明朝,宗族觀念與后世不同,在世人眼中家族就是根本。樹沒根活不了,人沒根則不安穩。
沈琰臉上露出幾分果決,道:“恒云的話,我回去想了許久,確實不該那樣厚顏地求尚書府庇護…我們兄弟身為恒產、微身綿力,也不知何處能為尚書府效勞。除了這不尷不尬的身份之外,我們兄弟也沒有過人得以作保之處。要是空口白牙,對著恒云大放厥詞,說以后我們兄弟出人頭地如何回報尚書府之類的話,那就要笑死人了…這世上,蹉跎到老、功名無望的讀書人何其多,我們兄弟即便之前順利地過了鄉試、院試,以后到底什么樣誰也說不清…思前想后,似乎我唯一能拿得出來的就是這個了…”說著,將手邊的黃花梨木匣推到沈瑞跟前。
沈瑞心里有了猜測,面上卻做疑惑:“這是?”
沈琰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家祖的身份證明…”
沈瑞面帶遲疑地打開木匣,就見里面是幾張泛黃的棉紙。其中有一張寫了年月日的休書,一張接生婆按手印畫押的接生文書,一張標明了出生時間的入籍文書,一張有沈氏幾位族老、族人署名的文書。
別的還罷,看到其中一個熟悉的名字,沈瑞心中大固。
這些東西,在六十多年前想來也頗為有效力,否則二房庶支不會上串下跳地要扶持邵氏子打官司爭產業;可在六十多年后,這各項文書上的見證人早已全部作古,這些東西的效力就剩得微乎其微,唯一的作用不是讓邵氏子這一支有資格“歸宗”,而是讓他的后代子孫篤定自己的身份是沈家子弟罷了。
這確實是沈瑞最初想要的。
歸根結底,沈琰兄弟的身份就是一個地雷,偏生知曉的人越來越多,被人揭開來,倒是不至于影響嫡支地位。他與沈玨即便是嗣子即便不是二房子孫,禮法上已經是嫡支正統,這是沈琰兄弟即便歸宗也無法撼動得了的。
可是,當年的事情是二房丑事,被揭開來惹人非議,連故去的三太爺少不得也被人拿出來說嘴。
當年事情,因主要故事地點生在松江,三太爺即便有激烈之舉,不過是族人知曉,并不為旁人所知。饒是如此,族中對于三太爺的凌厲手段,到底有著不滿。
讀書人奉行“君子之道”,君子恕人以寬是常態,“以直報怨”的則是不 要說曾祖輩分的故事離沈瑞與尚書府太遙遠,那三太爺是沈滄老爹、沈瑞嗣祖父,真要引人非議,且不說逝者不安,就是活著的人也要受影響,家有出婦,并不是什么光鮮事。
邵氏子這一脈,求“歸宗”的事情已經鬧了三次,沈瑞實是不要愿意再生第四次。即便以沈滄夫婦的態度,他們鬧了也是白鬧,可這舊事被一次次揭開也是惹人厭。
“釜底抽薪”之法,就是去了他們自以為是二房嫡裔的“倚仗”。
一直到回到尚書府,拿著黃花梨木匣去了正院,沈瑞還有種不踏實感。
沈琰這般識實務,確實令人省心,可這般魄力也讓人瞠目。
父祖兩代人的念想,說割舍就割舍了,這樣果決與魄力,以后想要做什么做不成?都說大成就者自有大毅力,這看著就像了。
到了正院,徐氏看到這些東西,也被驚得半響沒醒過神來。
沈瑞想著方才在文書上看到的名字,不解道:“母親,四房曾叔祖即參合進當年的事,支持邵氏子與祖父作對,那祖父還怎么會答應將我娘許到四房…
四房那位曾祖太爺也是奇葩人物,身為嫡支房主,繼承了萬貫家產、良田百頃,卻是個爛賭鬼,將家底輸了個于凈,要不是短命死得早,說不得下一步就是賣妻賣子了。
身為二房曾祖太爺的堂兄弟、三太爺的從堂叔,作證邵氏之子雖是大歸后落地、卻是在沈家時有妊之類的話,實在是太白目無恥了些,不過考慮到他賭鬼性子,見錢眼開樂意為邵氏子作證便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恩怨分明的三太爺當年竟然沒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