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市信訪辦將鄉政府反饋的材料快遞到了省信訪局,因為宋劍鋒曾經打過招呼,所以信訪局將反饋資料抄送了一份給他。
省委政策研究室,宋劍鋒坐在辦公桌后面,戴上眼鏡翻閱著材料,才看了幾眼就忍不住拍案而起。
這幫村匪惡霸,實在是氣焰囂張,為所欲為,竟然銷毀戶口,把藍浣溪一家人從法律層面給抹掉了,說查無此人,沒法處理,這種做法既愚蠢又猖狂,不過聯想到他們私改戶口,冒名頂替的前科,干出這種事情也不奇怪。
宋劍鋒是從基層干起來的公安系統領導,知道農村戶籍管理混亂,鄉下惡霸橫行,尤其村委會這一級,沒有點手段根本當不上,任何不合理都有它存在的土壤,至少在大墩鄉乃至平川市的某些干部心中,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了,他們甚至懶得把謊言扯得更完美一些,因為沒必要,上下關系都打點好了,任你上訪到哪兒都沒用。
不過他們的這一套思維已經落后于時代,現在是信息爆炸的時代,自媒體取代官媒的時代,一份報紙,甚至比不上某些微博上的大V的影響力。
如果浣溪只是一個普通的考生,他們的招數興許能得逞,因為沒有新聞價值,不值得挖掘,但藍浣溪考了七百二十一分,是全省理科狀元,這本身就是一則新聞,如果再加上狀元身份被頂替,成績取消,那簡直就是爆炸性的新聞,區區鄉下惡霸還達不到控制高層次媒體的能力,此事只要稍加引導,就能轟動全國。
換句話說,趙默志等人這回攤上大事兒了。
宋劍鋒冷笑起來,打了個電話給沈弘毅:“怎么樣,在平川的工作還適應吧?”
“還可以,已經逐步適應了,感謝老領導關心。”沈弘毅答道。
寒暄幾句后,宋劍鋒提到了藍浣溪被冒名頂替的案子,問沈弘毅有什么看法。
沈弘毅淡淡地笑了:“這種事兒在基層比較常見,只不過被曝出來的不多而已,由著他們鬧吧,這是自掘墳墓。”
宋劍鋒也笑了:“弘毅,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上帝讓誰滅亡,必然讓他瘋狂,讓他們盡情的表演吧,把丑態暴露在全國人民面前,我看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和自己的官帽子過不去,平川的政治生態圈太死氣沉沉了,需要動一動了。”
平川市警方與近江警方在兩地交界處發生矛盾,據說平川的一個派出所長也被扣了,平川市委市政府通過有關渠道向近江方面表示了不滿,近江公安局長詹樹森立刻作出指示,放人,處分相關責任人。
趙默志、劉忠文,還有村里的會計被平川來人接走,亂開槍的耿直被停職檢查,巡特警支隊又挨了上面的點名批評,具體責任人劉漢東也被停職,暫時放大假,等候組織進一步處理。
趙村長走的時候很牛逼,平川方面派了一輛寶馬,兩輛警車來接他們,不過并沒有放狠話什么的,相反還很客氣,一再感謝巡特警支隊干警們的熱情招待,邀請他們在合適的時間到平川來做客,仿佛他不是當了一天階下囚,而是來考察的座上賓一般。
終于離開省城,趙默志松了一口氣,但依然心事重重,會計卻神氣活現起來:“草他媽的省城警察,敢逮咱們趙主任,這回非弄他們扒衣服不可,咱趙主任可是市人大代表!”
劉忠文也說對哦,老趙是人大代表,可不能隨便抓,這是犯法的行為。
趙默志心里卻很有數,他搖搖頭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劉公安雖然年輕,在省城也是個角色,看得出來黑白兩道通吃,再者說了,不能豎立過多的對立面,斗爭要講究策略,要分化瓦解敵人。”
“高,實在是高。”會計挑起大拇指。
趙默志打電話回去,詢問妹夫事兒處理的怎么樣,藍鄉長說他們在省信訪辦遞交了材料,又發回咱鄉處理了,我已經安排妥了,藍家人連戶口都銷掉了,一家四口都是黑戶,連個身份證都沒有,任他們興風作浪,也掀不起浪花。
“大哥,我辦事你放心,房子也燒了,村里人也不敢亂說亂動,就算中央派調查組來,我都能應付過去。”藍這樣說。
趙默志放心了,因為藍老師走的是上訪的路子,說明他們也就這點能耐了,自古上訪告御狀的都沒有好下場,官官相護是老傳統了,只要不站錯隊,就絕對出不了事兒。
即便如此,他還是隱隱不安,大概這就是第六感吧。
省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正在平川育才中學采訪,前一分鐘他們還看到學校門口懸著橫幅“熱烈慶祝我校考生藍浣溪取得全省第一的優異成績”下一秒鐘橫幅就被撤下,采訪教職員工,一律回答學校沒有藍浣溪這個人。
記者們如墜五里霧中,摸不著頭腦,后來以兩盒好煙的代價終于請門衛大爺說了實話,當然不能攝像,不能錄音,只能用筆桿子記錄。
大爺說,確實有這么一個考生,考試那天還差點遲到,因為被宿管人員不小心給鎖到屋里了,是從窗戶鉆出來,順著排水管爬下樓的,說著還給他們指了樓上的一扇窗戶,窗欞子果然缺了兩根。
記者問大爺,為啥校方不承認有這么個學生,大爺擺擺手說別問了,縣里的離奇事情多了,你們沒法管,管也管不過來。
記者們帶著疑問離去,又到當日考場,平川第二中學去采訪,學校正在放假,通過值班人員聯系到了當時負責考場安全的某位教師,對他進行了電話采訪。
這位老師說,確實有一個考生來晚了,差點就不能進門,所以他記得很清楚,小女孩很可憐,穿個破雨衣,渾身都濕透了,中午從考場出來,就在校門外站了一中午,連飯都沒吃。
“我監考這么多年,就沒見過這么可憐的考生,連雙鞋都沒有,就赤著腳在外面站著…“電話里的這位老師聲音很低沉。
“那么請問您,記得這位考生的名字么?”記者感覺挖到了大新聞,窮追不舍的問道。
老師說:“記得,這個考生的名字很雅致,姓藍,叫浣溪,浣溪沙的那個浣溪,我是教語文的,對這個很敏感,所以記得很清楚。”
記者又問:“除了您,還有其他人對她有印象么?”
老師說:“肯定有,這孩子下午考完暈倒在考場里了,醫生檢查是低血糖,現在想起來哪里是低血糖啊,就是餓的…對了,學校門口小超市老板可能掌握一些情況,你們可以問她…這個考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記者說:“這個叫藍浣溪的考生,是今年江東省理科狀元,考了七百二十一分,是歷史最高紀錄。”
老師突然興奮起來,電話里的聲音很激動:“我就知道,寒門出孝子,白屋出公卿,這孩子肯定有出息。”
記者掛了電話,再去采訪學校門口小超市老板娘,這回終于逮到大猛料了,老板娘巴拉巴拉說了許多,還給記者看了浣溪的照片,這還是上次一起吃飯拍的合影,照片中的女孩子纖瘦文靜,我見猶憐。
記者們做了記錄,并且要了照片,向電視臺領導做了匯報,領導感覺這也是一條大新聞,值得深入調查。
于是,記者們驅車來到大墩鄉藍田村,試圖找到藍浣溪本人,可是遇到的每一個村民都不愿意回答他們的問題,問到藍浣溪,都說沒這個人,只有一個拾糞老頭說了實話,指著遠處土坡說:“藍家就在那兒。”
記者們走過去,發現滿地焦黑,斷壁殘垣,顯然是失火之后的跡象,而且這把火燒過的時間還不長,不遠處躺著一只狗的尸體,是被亂棍打死的。
攝影將這一切都拍了下來,大家均感事態嚴重,撲朔迷離。
“干什么的!”遠處來了一群人,為首一個家伙胳膊打著石膏吊在脖子上,后面是幾個刺龍畫虎的大漢,一看就是當地惡霸。
記者們亮明身份,說是來采訪高考狀元藍浣溪的,石膏男頓時大怒:“俺村就沒這號人,你們走錯地方了。”
“難道這里不是藍田村么?”記者們將話筒伸過去,石膏男打掉話筒,用手去遮擋鏡頭,招呼手下搶攝像機,毆打記者。
記者們落荒而逃,上車跑了,后面幾頭惡犬追著咬了一路,一直到鄉里,大家還心有余悸,繼續采訪,這回是到鄉派出所去調藍浣溪一家人的檔案。
“沒有這戶人,已經銷戶了,九十年代初期,他們家遇火災,都燒死了。”民警一本正經的回答。
“那您怎么解釋,今年藍浣溪參加了高考,并且取得第一名的事情呢?”
“哦,這個藍浣溪和你們說的那個不是同一個人,高考狀元是藍鄉長家的閨女。”
記者們面面相覷,峰回路轉啊,看來這個新聞還真是精彩。
“那么,我們可以在哪兒采訪到藍浣溪呢?”記者問。
“喲。這個不大容易,藍鄉長的閨女在江東大學上學,暑假去歐洲旅游了,我這里有照片,你們可以看一下。”民警拿出一本鄉里出的雜志,封面上有幾個人像,據說是大墩鄉十大優秀青年。
“這個就是藍鄉長的女兒藍浣溪。”民警指著其中一個女孩說。
記者們仔細一看,封面上的女孩身材微胖,臉上有些雀斑,表情卻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頗有大墩鄉公主的趕腳。
“這個…就是藍浣溪?”記者們實在無法將這個形象與冰清玉潔超凡脫俗的名字聯系起來。
“你們是哪個媒體的?記者證拿出來!”外面走進來一個警官,威嚴的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