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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好,華燈搖曳,小小宮女的一句話伴隨著輕風吹入耳畔。
林昭言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后她就猛地站起身朝涼亭外看過去。
只見一個身穿粉色宮裝的小宮女正神色焦急地說著什么,她的對面…
那個穿著一身素淡長裙,面容秀麗,氣韻高雅,與這富麗堂皇的皇宮格格不入的女子,正凝著眉,神色倉惶,如玉般的臉上一片淚痕。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林昭言只覺得周身的景色迅速消失,眼前,只剩下這個素淡到極致卻又美麗到極致的女子。
那女子好似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一雙如山澗泉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神朝她望過來,然后一怔,漂亮的眸中露出一絲絲困惑。
林昭言也直直地望向她。
四目相對間,有什么情愫在空氣中漸漸升騰而起,細微的,卻不容忽視。
那女子猶豫了幾秒,然后邁開腳步朝她走了過來。
林昭言的身子瞬時僵住,她不知道用什么來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想要跑想要大喊,可是她做不到,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朝她越走越近。
她可真漂亮啊!
云髻霧鬟,娥眉青黛,明明五官不是毫無瑕疵的精致,卻有一種別樣的氣質,好像皚皚的山上雪,又好像皎潔的云間月,那樣高潔出塵,不染一絲塵埃。
如果墨霜的美是令人自慚形穢,心生敵意的話。
那么她的美,就是令人向往,不敢褻瀆。
林昭言突然很想哭。這個只在夢里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這個給了她生命卻又無力保護她的女子,她終于在現實中見到了。
其實是怨過她的吧,不是怨她沒有能力護著她,而是怨她為什么在發生這樣的事情后還要待在那樣的男人身邊。為什么要這么軟弱無能。為什么從來不去反擊,哪怕是一杯毒酒,一把匕首甚至是一雙手…
“這位小姐。我家娘娘同你說話呢!”脆生生的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
林昭言猛地一個激靈,瞬間回過神來。
然后她就被自己方才的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潛意識里竟是想要自己的生母殺了皇上,犯下那等誅九族的大罪么?
到時候父親一定首當其沖,說不定整個建安侯府都要跟著遭殃,又哪來她今日的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怎么變得跟李夫人一樣,被執念蒙蔽了雙眼?
“小姐,我家娘娘同你說話呢!”脆生生的聲音里明顯透出了幾分不滿。
“素月,不可無禮。”柔和如春風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溫柔和煦。
林昭言愣愣地看向她。
徐宛如就沖她一笑。臉上猶自帶著未干的淚痕,“不好意思,素月并不是有意的。”
林昭言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徐宛如又道:“這位姑娘,請問你可曾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個子約莫這么高,穿著簇新的紅色小襖。胸前還繡了一只小老虎?”
林昭言依舊搖著頭。
徐宛如的臉上就浮出一抹失望之色,雖然掩飾得極好,但眸中的愧疚不容忽視。
“您是要找七皇子嗎?”徐宛如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徐宛如略有些驚訝地看向她。
林昭言抿了抿唇,道:“我見過七皇子,我會幫您找的。”
徐宛如更加驚訝。
林昭言就補充。“我是建安侯府的四姑娘,林琛是我爹爹,我曾經救過七皇子!”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迫不及待的,說完才猛然發覺自己說的太多了。
她有些懊惱,可是來不及了,因為徐宛如的臉色已經變了。
“你,你是林琛的女兒?”她瞪大眼睛看著她,嘴唇都在哆嗦。
“我是。”林昭言點點頭,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下意識地補充,“我父親很疼我,他…”
“林昭言,太后娘娘不是還找你有事么?快去吧否則來不及了!”她尚未說完的話被林若言截斷,她剛想反駁,林若言就牢牢抓過了她的手腕,拽著她就往前走。
林昭言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任由她拽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幾次想要回頭看一看徐宛如都被林若言拽的不得法。
徐宛如想要追上去,卻被身邊的素月攔住了,“娘娘。”
她回頭,就見素月搖了搖頭,一臉凝重地說:“不可以,現如今皇上對您已經多有不滿,都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來過浣月軒了,您若是再和建安侯府的人扯上關系,就要徹底失去圣寵了。”
徐宛如自嘲地笑了笑,“我本就不想要什么圣寵。”
素月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您就算不為了您自己也該為了七皇子考慮,便就算是這樣七皇子都時常被欺辱,倘若您失去了圣寵,到時候您和七皇子該何去何從?七皇子這條命又豈還能保住?”
這話一說果然戳中了徐宛如的軟肋,她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是,是啊,她就算不為了她自己也該為了自己的孩子考慮。
她從來都是身不由己,從來都不能真真正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過活,因為她的任性,可能會連累了旁人。
從前是林琛,現在是睿兒,她必須得為他們著想,哪怕心里面早已經遍體鱗傷。
“小姐,認命吧,十五年了,您跟姑爺早已經不可能了。您為他守著這份真心,焉知他是否還想著您?就且看他生養的幾個女兒,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這倘若不是在有愛的環境中長大,又怎能生出一股正氣來?林三爺想必與他的夫人伉儷情深,他早已經忘了您,而您,何苦守著這份癡念,何苦害得七皇子淪落到如今的田地?”
徐宛如的身子猛地一震。本就煞白的臉更是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素月的話實實在在地戳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一個點。
她為林琛至此,焉知他是否還愛著她?
如果他不愛她,那她所有的隱忍和堅持豈不是變成了天大的笑話,豈不是讓父親的在天之靈都得不到安息?
方才瞧見那林四姑娘,就是林琛與她初分別那年他的繼室懷上的。從前她還可以欺騙自己是林琛被人設計了。可如今。瞧著那林四姑娘清麗如出水芙蓉般的模樣,分明是極受疼寵的,倘若林琛真有一點對不起她的意思。又怎么會這樣疼愛這個女兒?
他分明是已經忘了她!
徐宛如的身子搖搖欲墜,差點要栽倒在地。
素月及時扶住了她,又在她耳邊喁喁私語,“奴婢聽過一句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娘娘,您要忍,忍過了這些苦與痛,才能迎來陽光。才能…替老爺報仇。”
素月的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很輕,若不是徐宛如耳朵尖,一定會被風吹散到空氣里。
徐宛如回頭望了素月一眼。
素月握住了她的手,“所以,娘娘還是忘了林三爺吧!”
徐宛如垂下眸沒有說話。須臾,才復又抬起頭來,她朝著林昭言消失的方向望過去。
那道纖細窈窕的身影已經看不清了。
林琛,我為你隱忍多年,既然你的女兒救了我的兒子,是不是算兩清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雙如山澗泉水般的眸子瞬間變成了深潭湖水,黑沉沉的,好似望不到底。
“回浣月居吧!”她收回視線,邁步離去,這一次的步伐堅定穩固,似不能撼動分毫。
“娘娘不找七皇子了嗎?”素月追上前問。
“睿兒就在浣月居。”徐宛如很冷靜篤定地答道,先前的慌張無措令她蒙蔽了雙眼,竟不曾想到睿兒也同她一樣,在不想面對某些事的時候就會把自己鎖在黑暗里,可內心的恐懼又深深存在,所以并不會離開安全的地方。
去年的除夕夜出了太子和六公主的事情,睿兒被嚇壞了,害怕自己也會出事,才會把自己關起來。
他應該是在浣月居的某個小角落里。
想到這兒,徐宛如悲哀地嘆了口氣,因為她的懦弱,導致了睿兒的懦弱,遇事只會退縮隱忍,其實憑著那人如此疼寵他,他自不會在宮中被人那樣欺辱。
人善被人欺,今后,她不會再讓人有機會欺負他們母子。
林昭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出現給徐宛如帶來了多大的心理轉變,她只是傻傻地被林若言拉著往前走,直到一陣冷風吹過,她才猛然驚醒過來。
“你松手。”她停下腳步,甩開了林若言的手。
林若言回頭瞪她,“你跟宛妃無親無故的,干嗎要幫她?你之前不是還同我說過在這皇宮里謹言慎行,明哲保身才是正道嗎?七皇子不見了就不見了,關你什么事?”
其實林若言是最好打抱不平的性子,今日這件事對象如果不是宛妃和七皇子,她一定會欣然上前幫忙。
可是,沒有如果。
林昭言抬眸望著林若言看似忿然實則緊張的模樣,長長嘆了口氣,“我知道,大約是對七皇子很有好感,今后再也不會了。”
林若言窺她表情平靜如常,這才大松了一口氣。
她總感覺剛剛林昭言看向宛妃的神情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真害怕她就會跟宛妃從此相認再也不回建安侯府再也不認母親再也不認她這個妹妹。
她太害怕了,才會迫不及待地將她拉走,卻忘了自己這樣做更會惹得林昭言懷疑。
不過林昭言早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也擅于掩飾,所以林若言還以為又躲過了一劫。
“走吧,我們去太后那兒,相信三姐和端王世子的事情已經得到解決了。”林昭言不讓自己多想,拉過林若言的手就往御花園走去。
她覺得自己應該知足了,至少見到了從前只能在夢里見到的那個人,至于別的什么,她并不奢求。
她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
林昭言和林若言回到了御花園,果然就聽人說太后為端王世子和林家的三姑娘賜婚了,其中不乏各種酸言酸語,甚至還有些知情者爆料說是林家的三姑娘為了能夠嫁給端王世子不惜自毀名節,親自上門去堵端王世子。然后讓自己的丫鬟帶著人捉奸坐實二人的關系。逼迫端王世子不得不給她一個名分。
當然這些只是人們私下的言論,是萬萬不敢光明正大地說出來的。
林昭言想倘若讓林瑾明聽到了這些個兒話,估計要背過氣去。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比撒潑打滾更可怕的事情來。
但她肯定是聽不到的,因為陸氏為了防止她鬧事,早就借口她身子不舒服讓婆子將她扭送出了宮,就連方才太后賜婚的時候都是陸氏代替林瑾明上前接的旨,而之后陸氏大約會將她軟禁起來,然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一定要說服她嫁給端王世子方才會放她出來。
林昭言聽曼雙形容陸氏那故作矜持又迫不及待的樣子,唇角勾出一抹諷刺的笑容。
她想就算是她不慫恿陸氏多帶幾個夫人前去找,光就陸氏一人撞見這件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讓林瑾明嫁給端王世子。
因為這在她眼中是一門好婚事。她認為的好婚事,絕不會去管林瑾明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愿。
所以這件事只要有陸氏,她之后是不必再費什么心思的。
只是太后大約會找她談話。
果不其然,等宮宴結束后,大家陸陸續續地散場離去,林昭言就被太后身邊的綠珠通知留下來作陪。
陸氏滿腦子想著回去怎么安撫林瑾明。聞言并沒有什么意見,簡單叮囑了幾句后就隨她去了。
林若言倒是想要留下來,剛剛見過宛妃之后,她很不放心將林昭言單獨留下來,不過皇命難違。她只能很不舍的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皇宮,不過離去前還是很仔細地交代了她一番,什么除了太后不要跟任何人說話,什么跟太后說完話就趕緊回府不要到處亂跑,什么不許再多管閑事等等,總之話里話外都透露出一個意思,皇宮不是久留之地,皇宮里的人更不是好東西,還是咱們侯府最安全。
林昭言聽了實在忍不住要笑,在延陵劉府的時候她把建安侯府批判的一文不值,現在卻又把建安侯府夸成了一朵花,可想而知判定一件事物乃至是一個人好不好,還是要看參照對象的。
綠珠領著她一路往慈寧宮而去。
林昭言心里還惦記著一件事情,便主動找她談話,“綠珠姐姐,我七妹在宮里過得如何?今日我都沒有看見她。”
綠珠對林昭言很有好感,大約源自于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能準確無誤叫出她的名字,人總是希望自己被重視的。此刻聞言,也便很爽快地回答她,“林七姑娘在宮中頗受圣上喜愛。”
頗受圣上喜愛…
又是這句話,上次在宛姨娘那兒也聽說過,她就一直放在了心上。
因為這句話實在是太有深意,令人浮想聯翩。
按理說林行言是在太后身邊做事,不是要得太后的喜愛才對么?
得圣上寵愛?這是什么道理?總不見得皇上在太后那兒見林行言活潑乖巧,聰慧伶俐,肖似故去的六公主所以把她當女兒一般疼愛吧?
就算是那樣,問起人的時候也不該略去太后只說得皇上寵愛吧?
宛姨娘可能是為了炫耀可以理解,但綠珠這么聰慧的女子,會不知道這句話可能引發的誤會?
還是說,她故意的?
想到這兒,林昭言瞄了綠珠一眼,狀似不解地問道:“得皇上的喜愛?皇上也能見到七妹嗎?”
綠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眸中飽含著深意,“林四小姐,這您可就不懂了。雖說皇上日理萬機,是沒什么機會見到林七小姐,但林七小姐卻是能時常見到皇上呢!”
這顯然矛盾的一句話說出來,林昭言卻瞬間明白了過來。
是林行言主動勾引皇上。
她先前可就奇怪了,皇上這人再怎么渣再怎么變態,也不會去主動染指太后身邊的丫頭。別說這丫頭才只有十二歲,光就她林琛庶女的身份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口啊!
但如果是林行言主動送上門的,男人本性,這么嬌麗可口的一個小蘿莉,的確是會令人犯下沖動之罪。
當然。現在有沒有犯還不得而知。總之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以后是肯定會犯的。
林昭言心里頓時生出一股惡寒。
她實在是無法想象皇上在搶了一個人的老婆后怎么還好意思染指人家的女兒?
簡直是太變態了!
還是說他不過是順水推舟,想再氣父親一次?逼得父親造反好找理由光明正大地除去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如果不是她陰謀論了。這個想法實在是太有可能了,反正她不信皇上一個在情場上摸爬滾打二十幾年,擁有后宮佳麗三千的人會真拜倒在一個未滿十二周歲的小姑娘裙下。
林昭言覺得她要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就算阻止不了皇上和林行言發展奸情,也要阻止林琛對皇上動怒,需要讓他知道,這一切是你那女兒自己倒貼上去的,可不是皇上強迫。
與此同時,她也對林行言表示十二萬分的無語。
好好的一個小姑娘。聰明是聰明,卻不用在正途上,為了所謂的一步登天,竟不知羞恥地傍上比她爹還大的男人!
難怪綠珠是這樣的語氣,她想太后估計都被氣得無語不想再管了吧?
“林四小姐不必替林七小姐感到憂心,她在宮中過得很好。物質好,精神也好。”綠珠又輕飄飄地說了這么一句。
林昭言更加確定這一切是林行言主動為之。
不過既然綠珠這么說了,她也不好再問什么,很快斂下了思緒,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往慈寧宮而去。
太后正坐在慈寧宮的正殿之上。穿著宮宴時尚未來得及換下的華麗宮裝,端坐在寬大精致的雕花鎏金座椅上。
太后其實生的很瘦弱,只是平日里儀態萬方,氣場強大,才給人造成一種威武霸氣,無堅不摧的錯覺。
此時此刻,她卸下一身的故作的強勢,眉眼低垂,神情疲憊,方才讓人覺得她不過是個遲暮的老人。就算是此刻穿著那樣繁復的華服,擦上那樣濃麗的脂粉,也掩飾不住她軀殼下一顆早已經疲憊不堪的靈魂。
當太后很辛苦吧?
能爬上這個位置人誰手上沒有沾染過鮮血,誰腳下沒有踩踏過白骨?只是年輕的時候為了所謂的目的利益不擇手段,認為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丟棄靈魂也毫不畏懼,臨到老了,人性本善的一面才漸漸顯現,便開始后悔,開始害怕,開始彌補,可再怎么樣,也贖不清來自于內心深處的罪孽。
太后從前救下她的性命乃至于現在想讓她嫁給端王世子都是為了給自己贖罪,只是如今這份贖罪的機會被人強行終止,她不知道之后該用什么辦法贖罪,才會露出這樣疲憊又頹然的模樣吧?
說實話,林昭言并沒有多少同情。
太后曾經救下過她,所以她不恨她,卻也不會去感激。
因為倘若當年不是太后的默許,皇上再有能耐,也不能不顧眾人的反對強搶了宛妃。
這其中是出于政治考量也好,是出于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縱容也好,總之她的漠視毀了一個原本該是幸福美滿的家庭,毀了一個原本該快樂無憂的女人的一生…
果然我又生死時速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