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進破園,陸瀅的心情簡直好極了。
之前她好不容易想到那個妙計,開了秘園,既賺了錢,又把閑園的名聲給帶臭了。卻沒想到,得意沒幾天,就被昌樂公主那個刁蠻女人給破壞了。
秘園的生意做不下去,還差點連累了宮里。累得皇后娘娘都對她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好容易討回了皇后娘娘的歡心,沒曾想就聽說歐陽康出事了。
這難道是老天爺都覺得嘉善郡主為人實在太討厭,所以要幫她出氣么?總之這回,陸瀅是非常開心的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要過來作威作福的。
至于來之前,發生的一點小小不快,陸瀅在路上就全忘了。打定主意,要在這里找回場子來。
反正帶著皇后娘娘的賞賜呢,念福能不見她么?
當看到念福孕至后期,越發顯得疲倦與憔悴的臉,陸瀅心中越發得意了。
“…皇后娘娘知道郡主近來心情不佳,特意命奴婢送來這些補品。不管怎樣,郡主都要保重自己身子才是。要說郡馬…”
“你去幫我回皇后娘娘,我的心情不錯,有勞她惦記了。”
“郡主你何必硬撐著呢?雖說…”
念福冷冷掃她一眼,再度把她打斷,“皇后娘娘很希望我心情不好嗎?”
陸瀅笑容一僵,“怎么會?”
“那你這奴才很想看到我心情不好嗎?”
陸瀅咬了咬牙,“奴婢不敢。”
“那就是了。我并沒有什么心情不好的,為什么你一定要打著皇后的旗幟這么說?沒錯,全京城都知道,我男人不要我了。可那又怎么樣?我從前就不靠他過活,現在和往后也不用靠他過活,我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念福撫著自己的肚子,神情滿足而自信,“我有孩子,有親人,我還是皇上欽賜,有封地的嘉善郡主。我有錢有勢,有后臺。如今不過是少了一個男人,難道我不能再嫁?非得哭哭啼啼在那一棵樹上吊死,讓人看笑話么?”
陸瀅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念福瞟她一眼,略帶冷笑,“回去告訴皇后娘娘,本郡主豁達得很,根本沒把那個男人放在心上,所以請皇后娘娘大可不必擔心。真要操心的話,不如替本郡主留意一下,有什么青年才俊,可替我招作好夫婿,我倒挺有興趣聽上一聽。”
陸瀅徹底無語,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句話來,“郡主能這么想,那竇姑娘也該安心嫁給郡馬了。聽說他們婚期在即,郡主可要奴婢去轉述一聲,替您道個賀?”
念福嗤笑,“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代本郡主行事?再說了,你不是皇后娘娘的奴婢么?如此向本郡主討好獻媚,是想腳踏兩只船么?”
陸瀅一張臉氣得煞白,“恕奴婢失言,奴婢告退。”
念福輕笑,“本郡主今日心情好,再多告誡你這奴婢兩句。你這么有心關注別人家的婚事,倒不如想法子快點把自己嫁出去。也省得這么成天閑得發慌,調三窩四,讓人說你這老姑娘心思不正常。”
陸瀅青著臉回宮了。
等到了王皇后面前,她便開始一一告狀,“那個竇氏簡直不識抬舉,皇后娘娘的賞賜全部退回來不說,還說什么,這親事并不值得恭喜。那豈不是指責皇后娘娘?至于那個嘉善郡主就更氣人了,那些話簡直是不知廉恥,奴婢都沒臉學。”
“說!”
王皇后沉著臉,聽陸瀅添油加醋的又說了好些話。氣得不禁色變,待把她打發下去之后,就命人叫來心腹太監,“去跟外頭的大人們說,宮里就交給我,外頭就請他們多多費心了…”
見到姬龍峰派來的人時,柴榮正在趕往京城的途中。
“回去告訴你家將軍,沒什么好談的了。眼下這情況,相信他比我更清楚應該怎么做,他要是愿意,就直接去做,要是不愿意,也不必再費心跟我討價還價了。”
等到來人離開,柴榮才問賀憲,“你說我們要是合力,勝算能有幾成?”
賀憲淡然道,“若說實話,我覺得一成也沒有。唯一的機會是控制住宮中,然后趁著其他人還來不及反應,偷天換日。若是如此,要解決的問題有三。一是控制住京兆尹,他是皇上的心腹,掌管著內城兵力,二是控制住京城內外的御林軍,三是漕幫水路上的力量。前兩個你還有機會去策反,可最后一個…”
他搖了搖頭。
漕幫不屬于任何軍隊,是齊王找來的力量,所以他們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任何人的招安,如果事情一旦有變,這些江湖人會是最無法預料的力量。
柴榮沉默了良久,做出決定。
今年的臘月沒有年三十。
那么臘月二十九,就是闔家團圓,歡度新年的日子。也是沐劭勤和沐紹勤兄弟倆的生日。
一大早,念福就打發了人去城郊的沐家陵園祭祀上香,因她身子不便,就只帶著小薯仔,回了次趟平王府,去祭拜這兒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
等回了家,跟往年一樣的放了賞,準備豐盛的團年飯,甚至因為即將到來的生產,額外又給大伙分發了紅包,可破園上下雖然人人掛著笑臉,可情緒都不高。
就連一向愛玩愛笑的小薯仔,最近都有些沉悶。
從平王府祭拜回來,就一人默默坐在絨毯上,玩他的魯班鎖,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分外孤單。
念福不自覺的微嘆口氣,有一只溫暖的毛頭靠了過來。
是旺財,好象體會到了主人的心情,靠在她的手邊,輕輕的溫柔磨蹭。
念福微微笑了笑,看著兒子的方向,摸摸旺財的耳朵,又指了指玩具箱。
旺財明白了,跑到玩具箱里,扒拉出一只小球,叼到小薯仔的面前,拿大嘴拱了拱他。
小薯仔還不想去玩,可旺財卻把旺酒,那只藍色的大布狗叼了起來,拖到門口,然后回頭張望。
好吧,二比一。
小薯仔爬了起來,抓著小球跑到門廊下,小手一揚,球就扔了出去。
旺財很迅速的跑出去,把球撿了回來。小薯仔再扔,旺財再撿。玩了一會兒,小薯仔終于笑了,咯咯咯咯的跟著球一起跑了起來,那樣清脆的笑聲聽得人的心里都暖暖的。
念福抱著一只暖爐,讓人把窗子推開看著,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柔和下來,就算是懷孕之后變得憔悴而難看,也煥發出一層天生的母性的美麗光彩。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小院子里有些過分的安靜了。好象除了小薯仔和旺財,半天沒看到走動的人,聽到說話的聲音。
念福納悶的四下去看,卻不意間,在院門前看到一抹明黃。
心中一驚,再定睛去看,可不是高顯來了么?坐在肩輿上,還帶著羅小言和壽寧,正在那兒笑瞇瞇的看著,小薯仔和旺財在雪地上咯咯笑著滾成一團的模樣。
而四周,下人們早就伏跪一地了,因是皇上的授意,誰都沒有打擾。
瞧見念福看過來,慌忙要起身相迎的樣子,高顯在肩輿上沖她遙遙擺了擺手,“不必多禮,在屋里站著就好。”
隨著他一聲招呼,還撲在地上的薯仔和旺財終于也注意到門口來人了。
雖然又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皇上表叔,但壽寧是時常來的,笑著道,“小薯仔,還不快給皇上見禮?表姐可教過你的哦。”
小薯仔一聽,頓時就著撲倒的姿勢,跟只圓滾滾的大肉蟲子一樣,趴在那兒給皇上行禮。還非常神奇的冒出一句,“皇上吉祥!”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念福額上落下三條黑線,亂教兒子是有報應的。她趕緊出來,在門廊下給皇上行了一禮,“皇上,犬子無知,請恕罪。”
高顯早就被逗樂了,“不怪不怪,快起來吧。聽說你這兒子學話晚,還時常一鳴驚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噯,你們家狗這是干嘛?”
念福抬頭一看,又三條黑線下來了。她家的旺財擋在路上,后腿蹲地,前腿立起,兩只爪子往前一遞一遞的,正在作揖。
這樣的動作,要是小哈巴狗來做,會覺得很萌。當然,旺財小時候來做,也很萌。可現在這么大只狗,做這樣的動作,除了自家人,誰搭理它?
偏偏旺財每年過年搞這一套習慣了,象個小孩子一樣,見了生人也一樣。念福又舍不得傷她家狗兒子的自尊心,只好厚著臉皮替它開了口。
“它在管陛下要紅包,陛下您隨便包個什么給它就好。”說出這話,念福都只覺得囧得慌。討錢討到皇上跟前了,這還不是一般的財迷。
高顯聽了哈哈大笑,當真從懷里掏出兩只紅包,“這兩個,原本是朕準備了給薯仔和他未出世的弟妹的,如今就先賞給它吧。至于你家這個老二,等生出來再管朕要。”
念福紅著臉,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了。我家薯仔不太在意錢財之物,給他紅包,他還要拿去給別人。皇上賞旺財一個,那一個讓薯仔將來給他弟妹就是。他們年紀還小,能沾到這份喜氣就好。”
說著話,杜川已經推著蘇澄迎出來了。
蘇澄一收到皇上過來的消息,馬上命人去把破園最適合待客的那處敞軒收拾出來,此刻親自出來相迎。
“難得皇上大駕光臨,不如也到我們家園子逛逛,讓家里上下都有這個榮幸,得沐天恩。”
高顯呵呵一笑,“正有此意。”
于是樂呵呵賞下紅包,旺財很得瑟的叼回屋里收著了,這才搖頭擺尾的跟著皇上的隊伍,在破園里狐假虎威的出巡了一回。
念福不便陪同,便徑直去了敞軒。
至于羅小言和壽守,也牽著小薯仔,隨大部隊一起去玩了。
等高顯逛過來時,念福和老太太早把敞軒布置得花團錦簇,各色點心吃食也滿滿當當的擺上了,看著就滿足美滿。
高顯進來,先就笑著贊賞起破園的設置來,“…真沒想到,你們把個園子建得這么好。只怕不要你們花錢,還得掙錢的吧?”
念福笑道,“這倒不是我們的功勞,全是底下人弄的。皇上應該知道,最早我們來京城時,可是窮得夠嗆。給人騙了買下這個宅子,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全是窮得沒法子,才折騰得大家種菜種花,養雞喂鴨的都利用起來。后頭也虧了先生幫我們規劃,才有如今這副模樣。”
高顯連連點頭,“這樣很好,比朕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御花園可強多了。你們這園子是掙錢的,朕那園子純屬燒錢的。”
蘇澄忙道,“陛下乃是天下共主,要是連陛下都不能有一個燒錢的園子,天底下的臣民可怎么過呢?”
高顯聽得笑了,“這么說來,朕那園子燒錢還燒得有功了?蘇卿你這張嘴啊,總是讓人無法反駁。不過我看你們人也不少,雖說園子夠大,但方才不是說有好些年輕人才成親么?等到將來再生下孩子來,怎么安置?”
念福抿嘴笑道,“其實皇上眼下看著人多,等到一開年就少了,大半人都在外頭有事做的。象我弄的那個閑園,就安置了一些人…”
高顯忽地一笑,插進一句,“你和貞順弄的那園子,生意還好?”
念福老實點頭,“不比從前,但還能支撐,慢慢來吧。”她及時換了話題,“還有些人,譬如羅武他們,不是我們家的奴婢,除了幾個年紀小的在看門,其余要不在藥鋪,要不在糕餅鋪子,還有一些,將來準備送到農莊或是繡莊去,隨他們自己喜歡了。”
高顯又問,“那他們愿意去?留在園里不好么?這個不要你答,讓個他們的人來,就那個羅武吧。”
下人們善意的把羅武推了出來,已經算半大小伙子的他憋紅了一張臉,上前甕聲甕氣的答,“留在園里自然是好,但在外頭也是正經出路。”
看他有些欲言又止,高顯笑道,“無妨,盡可照實說話。”
那羅武不客氣了,“在家不比外頭自由,況且有錢。我們在藥鋪的還好,象她們那些在閑園的丫頭,掙得可比我們還多。來喜姐,你說是不?”
下人們又笑著,把臉通紅的來喜推上前,在外頭一貫伶牙俐齒的丫頭這回也卡殼了,結結巴巴的道,“其實…我掙的也不是最多的…”
到底翠蓉見過世面,引著她答,“你是掙得不多,就是給自己掙了份體面嫁妝而已。如今還有外頭的正經人家要聘去當少奶奶,也只能算勉強湊合了。”
“哪…哪有什么少奶奶?”來喜一著急,話倒說得順溜的,“不過是家境殷實些。雖郡主開恩愿意放我出去,說實在的,我還不想去呢。你們再笑,我就當真不去了。”
高顯聽得呵呵笑,“那又是為何?”
來喜認真算給他聽,“我在閑園,都是已經干熟了的。就算如今生意不好,但每月一二兩銀子總是掙得到的。要是從前生意好時,四五兩也正常。這樣一年下來,再加上郡主逢年過節給大家分的紅包東西,總有三四十兩好賺,這日子有什么不好過?眼下想聘我的那戶人家雖開了個小小鋪面,一年下來估計也就二三百兩的賺頭,還得照管那么一大家子人。皇上您說,這樣一比,是不是還不如配給家里人省心又安穩?”
高顯忍笑,“嗯,這倒說得也是實話。不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若是要嫁的人家好,倒是不拘錢多錢少了。”
“話可不是這么說。”來喜一時說得興起,也忘了尊卑,就這么反駁道,“我娘就說,再好的人,也禁不起柴米油鹽天天來磨。再好的人,萬一變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所以女人還是要有點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才好。只我爹好面子,想把我許了去。”
她這話才落,忽地發現大家都有些異樣。
來喜一驚,忙道,“郡主,奴婢不是故意的…”
念福抬頭笑了,“你母親說得很對。不過來喜,你在我這兒都能這么掙錢,又怕什么嫁出去呢?錢是永遠賺不完的,可遇到一個好人卻不容易。就算將來好人也會有變壞的一天,可畢竟曾經好過,就比一輩子沒有體會過要值得紀念了。”
高顯適時換了話題,“遇到好人不容易,遇到好廚子也不容易,表妹,今兒表哥過來,能不能也請你賞臉做個菜?不要太費神的,家常簡單些就好。”
念福點了點頭,“那是當然。”
留下蘇澄和老太太陪皇上閑話,念福起身出去。
廚房里,姚詩意早就準備好了,“郡主,說吧,要做什么?”
念福看著廚房里那么多的食材,突然之間,竟是覺得不知道吃什么。
許是被剛剛來喜的話觸動了吧,又或許是早就積壓起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都涌了上來,讓人心頭一時竟是五味雜陳,無從適從。
所有人臉上都堆著笑,其實所有人心里都知道。
今天,是歐陽康新娶的日子。
他和那位竇小姐,沐家欠了一個新娘子,無數條人命的竇氏之女,要完婚了。
按著京城規矩,應該是午時拜的天地,那么這一刻,應該是大宴賓客的時候了。想想從前,念福還記得,自己也曾經在洞房里由一堆人陪著,等著天黑,等著她的新郎官到來。
很奇怪,那時的心情其實并不十分愉悅,而是心煩。
被折騰了一天,實在是累得慌,只盼著客人們快走,好卸下那沉重的鳳冠,快些四仰八叉的躺下。
只不知如今那位新娘子是何心情,還有,新郎。
所以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不說。連皇上也親自來看她了,可見這事情有多么的糟糕。
念福克制著思緒,強迫自己把目光回到一屋子的食材上面。可是,到底做什么呢?越著急,似乎越沒有方向。明明這里的食材足夠做出很多菜,可偏偏不知道做什么好。
“皇上。”
忽地,姚詩意深深拜了下去。
高顯走了進來,揮了揮手,姚詩意退下了。
皇上看著念福,目光柔和,如長兄一般,“如果實在做不出,不要勉強,朕知道,你心情不好。”
又頓了頓,“說來,是大梁對不住你。你…怪朕吧。”
念福搖了搖頭,長長的耳環貼在臉頰上,微有些涼,“不怪皇上。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誰都不想的。”
高顯看了她一會兒,“心里難過,就哭出來,別憋在心里,委屈了自己。”
念福還是搖頭,卻有晶瑩的水滴落了下來,然后,她終于開了口,“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沒有上京會怎樣。又或者,早一點離開又會怎樣。”
高顯悠悠接過她的話,“那樣就不會有今日的榮耀,但也能過得平凡快樂許多。”
“可那樣的話,也許這一輩子都找不回我爹了,也沒有辦法認識許多的好朋友…雖然,雖然經歷了許多不太好的事情,可我心里總是常存感激的。只沒想到…沒想到老天又給我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
水滴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落,很快就順著她光滑的衣襟滾下,在高高的肚子上洇濕兩團小小的水跡。
她哽咽著說,“其實,我是有怨過…怨他,也怨皇上,為什么要派他出去,為什么不干脆下道圣旨,把人還給我就完了?可我又想著,那樣要回來的人,還有意思么?然后,我又想,這世上誰離了誰還不能活么?他要走就走他好了,我再找個更好的就是。”
她吸了吸鼻子,“皇上,你不會笑我吧?”
高顯無聲的搖了搖頭,念福抬手抹了淚水,長出了口氣,“那就好了。”她忽地望著高顯笑了起來,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的笑容。
“好了,我哭一下,心里好過多了。皇上,這廚房里臟,您還是先出去吧。放心,我一定會做個很特別的菜請您嘗嘗的。”
高顯目不轉睛的看了她好一時,忽地也微笑起來,點頭應道,“好。”
等皇上離開,姚詩意進來問,“郡主,您到底要做什么?”
念福笑了,清亮的目光說明她已經有了決定。
“我要做我的火樹銀花。”
洞房之夜,紅燭高燒。
可端坐在喜床上的新人,卻了無笑意。
竇容若想象中無數次自己新婚的樣子,卻獨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
苦澀,還有些心酸、委屈和失望。
她不是不可以拒絕,可她如果拒絕,頂替她坐在這里的,會是婉兒,彭子壽的親生女兒,自小跟她要好的婉妹妹。
義父的態度很堅決,他刻意避開竇容若,走了另一條上京路線。其實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緣故,就是把婉兒帶上了京。
此刻,她正站在自己身邊,紅著眼圈給她端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面,“阿若姐,你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好歹吃點吧。”
這已經是這丫頭捧來的第三碗面了,可竇容若真心一口都吃不下。
婉兒難過的低下頭,又快哭了,“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為什么一定要把你嫁給那個…如果是我…”
“好了婉兒,我突然有點餓了呢。”竇容若勉強撐起笑臉,作勢要吃面。
忽地,洞房的門開了,新郎進來了。
“出去。”這是那個新郎官對婉兒說的話。
跟笑不出來的新娘子一樣,新郎官的臉上也沒有多少喜色。雖然他長得實在很好看,但婉兒卻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只是,她還是鼓足勇氣對那個已經是她一半姐夫的人說,“你…你以后要對我姐好…”
“我說,出去!”新郎官冷冷的看著她,目光中隱約帶著些不耐煩。忽地,他看一眼咬著唇的竇容若,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又或者,你想留下來,也不是不可以。我想,你爹既然肯把你姐嫁給我,多一個…”
“婉兒,快走!”竇容若白著臉站了起來,把驚得不會動彈的小女孩推出門去。
婉兒只看得到新房的門被新郎大門關上,然后,里面傳出竇容若隱忍的低低哭聲。
她受不了了,哭著去找她爹。
“爹,別讓阿若姐姐嫁給那個人,求你了。你沒看到,他剛才去阿若姐姐那兒…”
可回答她的,是彭子壽重重的一巴掌,“婚姻大事,歷來懷父母做主。你姐姐沒了爹娘,自然該我做主。你要再這么無法無天,明天我就把你也嫁出去,滾回你自己屋去!”
婉兒又羞恥又委屈,哭著跑了。
彭子壽再看著周圍朝廷派來道喜的人,面不改色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小丫頭野慣了,不懂什么規矩。不過嫁女嫁女,哭幾場也是應該的。”
“說的是,說的是。”有人打起了哈哈,開了個葷笑話,“估計小姑娘是看到新郎官太著急,給嚇著了吧?”
一大幫子男人,又有不少的江湖人,頓時扯幾個帶點顏色的段子,很快就讓眾人把婉兒制造的小小不快給拋在腦后了。
當然,還有比較謹慎的人,悄悄過去聽了聽墻角。
只見新房確實大門緊閉,但紅燭高照,還傳出女子低低的,似有似無的啜泣聲,不由得大為安心。而回頭再看漕幫兄弟,已經皆有七八醉意,陸陸續續倒下不少,給人扶回去休息。再看這整座駐地,防守松懈,就象是放在砧板上的一塊肉,完全不設防。
于是,有人悄悄離開了…
破園。
念福最后捧到高顯面前的,是一只小小的打出牡丹花型的黃銅火鍋,底座是只小巧銅爐,爐底下再放著一只小小火盆,擱著兩塊燒紅的炭,非常精致好看。
再家常隨意,也沒人真敢跟皇上吃一只鍋,所以念福特別拿出石鐵匠原本打給小薯仔做賀禮的這只小火鍋,給皇上獻上這道菜。
“我師父管這道菜叫火樹銀花,皇上試試,味道可好?”
“這是打邊爐嗎?倒是跟朕從前吃過的都不一樣。”
高顯饒有興趣的看著鍋中用鏤空網格分開的五只小格。每格里按著五行,擺著白綠黑紅黃等不同食材。
可是當他拈起一塊貌似紅色的肉放進嘴里,卻吃出一絲苦味,讓人不由得眉頭微微皺起。
念福微微笑著,又請高顯吃過其他幾樣,然后問,“皇上,好吃嗎?”
高顯皺著眉頭,有些難以回答。
念福親拿湯勺,從中間的花蕊里,連湯帶水舀出一塊白嫩嫩的豆腐,“那請皇上再嘗嘗這個。”
高顯疑惑的看她一眼,只因為是自己的表妹,所以才沒有拒絕。可是,當他舀起一小勺豆腐放入嘴里時,神色大變。
震驚的再看那豆腐一眼,再吃一口,然后直到這塊豆腐連湯水全部吃得一干二凈,才詫異的問,“這是什么豆腐?”
念福笑了,“不過是家常最普通的豆腐,實在不是什么稀罕物。皇上,好吃嗎?”
高顯望著她,贊賞的點頭,“這是朕吃過,最美味的豆腐。只是朕有些不明白,為什么之前這些食材,吃起來味道居然如此古怪?”
念福微微笑了,又分別從五種食材里各挑出一小塊擺到一起,用細銀簽串起,送到皇上面前,“這五種顏色,分別代表了酸甜苦辣咸五種味道。單獨吃它,都覺不好吃,可皇上一起嘗了試試?”
高顯依言,把那只銀簽擱到嘴里,當五種食材在嘴里咀嚼混合時,竟是產生一種很奇妙的滋味。
有些甜,有些苦,有些咸,有些酸,有些辣,但最后咽下,卻生出不一樣的回甘,讓人忍不住還想再試。
高顯簡直嘆為觀止,“表妹真是好心思,做出這樣好菜!”
可念福搖了搖頭,“這道菜,要謝,就該謝皇上。如果不是您方才跟我說那些話,我也做不出這道菜來。”
在高顯微微錯愕的目光里,念福笑得溫柔而明凈,“人生就象這五味,不管我們愿不愿意,喜不喜歡,總得嘗盡這苦辣酸甜。到最后,讓這淡而無味的豆腐,染上各般滋味。但到底是苦是甜,卻各憑人心。你覺得自己苦了,便是苦了,你覺得甜了,那便是甜。”
念福輕輕搖了搖頭,看著這菜,眼神卻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其實這豆腐何曾有味?所不同的,只不過是人的選擇罷了。”
她的聲音雖輕,意境卻遠。聽得一屋子的人,個個目光復雜起來。
尤其高顯,豁然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冬日里沉寂浩渺的芙蓉池,把難言的心思盡數投進那湖里。
只除了小薯仔,眼巴巴的看著皇上跟前那只小火鍋。
這禮物是他的,可他娘從來沒給他用過。這個小薯仔倒也無所謂,只那個里頭,到底裝的啥?看起來似乎很好吃的樣子,那能給他嘗一口嗎?
直到手上被溫軟的小牙啃了一口,蘇澄才回過神來。
低頭一看,懷里的小東西咬著他的虎口,含情脈脈的看著那只小火鍋,晶瑩的哈喇子都流了他半只手了。
嗯嗯,小薯仔是懂事的大孩子了,知道不能隨意在酒席上要吃的,所以他不說,他只看著。
蘇澄的臉色不變,卻迅速的把手抽了回來,在桌下擦了擦,又捅了旁邊杜川一下。杜川會意,趁著皇上沒回神,踢了念福一腳。
當娘的回過頭來,就瞅見自家兒子那滿含情意的小眼神了。再看看壽寧,還有羅小言,幾乎人人眼中都有或輕或重的渴望。
念福忽地就笑了,干脆伸手,把那道菜,一樣樣的切好串起,舀一小碗湯,給每個人都送一份去嘗。
只可惜那豆腐只得一塊,沒有更多的了。
不過這樣,也讓眾人異常滿足了。
只除了小薯仔,他流了半天口水,給大家換了吃的,只可惜他牙沒長好,除了喝了口湯,那牙簽菜竟是嚼不動。只能苦著小臉,又呸呸的吐出來。
只這動靜略大了些,終于驚得高顯回過頭來。
再看胖白薯皺著小臉,無比憤恨又郁悶的樣子,忽地心情極好的大笑起來。好似想通了某個極重要的問題,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輕松與愉快。
“再好的菜,沒有牙也是白搭。表妹呀,”高顯望著念福,笑吟吟的道,“你這道菜叫火樹銀花太埋沒了,不如朕再幫你賜個名如何?”
念福從善如流的賣著乖,“那就先謝過皇上表哥了。那叫什么呢?”
“食盡五味,又返璞歸真,朕想管它叫,”皇上頓了頓,微笑著說——
“一品天下。”
回到宮中之后,高顯立即下了一道圣旨。
封在紫檀木匣內,蓋上皇封,命人送到破園,給金紫光祿大夫蘇澄,并且言明,須得在他身后打開。
這消息太過震憾,高顯也沒有瞞人。
所以,王皇后立即知道了。
皇上這是,立儲了么?
這樣敏感的時候,任誰都會這么想。
可如果,立的是她的兒子,皇上為何不把圣旨放在宮中,而要如此行事?
王皇后咬著牙,下了最后的決心,“陸瀅,去做碗湯來,本宮要給皇上親自送去。皇上今兒要守夜,可辛苦著呢。”
夜色中,漕幫駐地門外,有黑影在蠢蠢欲動。
當看到皇宮方向,燃起的一只焰火,柴榮在黑暗中下了令。
“殺!”
姬龍峰在得到柴榮的補給后,率領殘余的部眾,殺向京城郊外的御林軍。
遠在離京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卓格對公孫弘說,“過了今晚,整個草原就會是我的天下!而再過十年,整個天下,都會是我的!”
燈火耀著他年輕的臉,野心勃勃,銳氣盡現。
帳篷外,八千大軍已經集結整齊,蓄勢待發。
破園里的小薯仔熬不住夜,放完煙花,已經歪在師公懷里睡著了。小手里剛收到的那只紅包滑落下來,將掉未掉。
旺財抬頭看了一眼,迅速而輕柔的把那只紅包叼走了,放進它的窩里,幸福的圈成一團,很快打起了呼嚕。
泰始十年,除夕夜。
注定會留在很多人的記憶里。
而對于小薯仔來說,生活跟平時沒什么不同。
他照常的睡覺,醒來,吃奶,玩耍,還有怎么也不會停止的泡澡。
當然,生活還是有小小的不同。
就是過年那幾天,家里怎么也沒帶他出門。
不過呆在破園也沒關系,因為他從師公的屋子里翻出一只雪橇。然后,師公幫他給旺財套上了。然后,他就可以和小狗子哥哥一起,天天駕著旺財,在破園的雪地上飛奔。
原本,閑在家中的下人們無事,順著給蘇澄修的那條路,拿雪也給他堆了個小小的滑雪道。
可后來郡主見到,扶著個大肚子出來,指點著大家把全園的落雪都打掃到蹴踘場里,堆成一個小小的滑雪場,大人們就可以做些簡易的雪扒犁,跟他們一起玩了。
小薯仔超愛熱鬧,也超愛那種從高處飛馳而下的爽感,就是因此摔了好幾個跟頭,也樂此不疲。
可討厭的是,不管冬天的時光有再好玩,可春天還是一樣漸漸到了。
雪慢慢化了,滑雪場沒了。破園的叔叔姨姨們,也都要去干活了。
就算旺財好脾氣的把雪橇換成小車,拉著他在園子里跑來跑去的玩,可小薯仔還是覺得寂寞了。
尤其這幾天,人人都說娘要生弟弟妹妹了,人人忙得不可開交,小薯仔更加郁悶了。今天更是連一直緊盯著他不放的師公也不大管他,小薯仔更覺無趣了。
如果生弟弟妹妹就是所有人都不跟他玩了,小薯仔覺得,這個叫弟弟妹妹的家伙,也沒什么好喜歡的了。
不過,幸好還有人惦記著他。
小狗子給他帶來一只大大的蝴蝶風箏,“小少爺,我帶你去放風箏吧,這是爺爺給我買的,我們一起玩。”
好啊好啊,小薯仔很快樂的跟著小狗子跑去放風箏了。
只是他們都太小了,除了拉著線帶著風箏亂跑,根本就放不起來。一下子沒注意,還把風箏卡到一棵小樹上去了。
怎么辦?
小薯仔使勁的跳啊跳,可惜就是夠不著。小狗子也夠不著,搬來石頭,還是夠不著。
“小少爺你在這里看著,我去叫個大人來。”
小狗子跑了,小薯仔不死心的還想試一試,搖搖晃晃的踩上石頭,努力踮高小腳尖,夠啊夠的,忽地,腳下石頭一晃,他啊啊的叫著,整個人就往后摔去。
正當小薯仔以為自己一定會摔得屁屁開花,回頭說不好還要挨打的時候,有一雙手,穩穩的抱住了他。
當看清他的臉時,小薯仔愣住了。
白薯:你一出來就收尾,有啥好高興的?
芋頭:你不想看到我么?
白薯:你準備好孝敬我了么?
芋頭:…
薯爹:腫么沒人對我回來表示下看法?
旺財:你回來了?有給我帶紅包么?
薯爹:…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