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的慶云樓,今日中午整個被歐陽家包下了。
譚氏一早就帶著人過來,裝點得花團錦簇。又分派丫鬟仆婦小廝下人,哪幾個人照管茶水點心,哪幾個人照管馬匹糧草,迎送親友的,引座安排的,務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連近來因為念福之事跟母親斗氣的歐陽大小姐,也得了一個招呼親友間姑娘小姐的工作。一切以大局為重,就算心里跟母親還有些別別扭扭,但看在二哥面上,她也主動承擔了自己的那份責任。
至于家中幾個姨娘,除了袁姨娘因為家教較好,人也懂事聽話,讓她帶著歐陽慕梅一起跟了過來做歐陽慕蘭的幫手。
如此安排連歐陽錦也挑不出毛病,妾畢竟是妾,關了門再怎么寵個不著調的都可以。但要是出門,還就得要讀書識字懂規矩的。
別人倒也罷了,只有伍姨娘很是不平,“若不要我去也就算了,憑什么不帶你去?”
歐陽廉心中正沒好氣,再聽她這話更加惱了,“你有本事,自去太太跟前說去!”
伍姨娘拉長個臉道,“虧你從前還說嘴,總夸自己在太太跟前如何討她歡心,可上回你幫忙偷了二丫頭的玉佩送去,可結果怎么反換禁足半月?連這樣的大日子也不讓你去,日后越發沒人知道你這個三少爺了!”
“那我能怎么辦?”歐陽廉心中也很郁悶,他上回明明是幫太太出氣來著,怎么過后反倒被過河拆橋了?
伍姨娘見他意動。終于說出自己心意,“你好歹也是這個家的爺們。就自己去了又怕什么?自己哥哥的大好事,如何去不得?等到了那里,太太難道還真能當眾把你攆出來?”
歐陽廉有些猶豫,就算不把他攆出來,可惹惱了太太回頭怎么辦?
但伍姨娘卻道,“聽說今兒國公夫人也是要來的。你瞧大小姐,不也不受夫人喜歡?可她就是討好了國公夫人,所以太太哪怕再氣,又何曾真正對她怎樣?”
歐陽廉心思動了,忘了這個大小姐可是譚氏親生,卻只想著這對母女總是斗氣,卻每每都是譚氏敗下陣來。不就是因為這個長姐在國公夫人面前討喜?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歐陽廉狠狠心,也換了件干凈衣裳。偷偷出門了。
這是歐陽康第一次參加這么盛大的宴會,也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在鄉間還自以為不錯的生活,放在京城簡直就是個窮酸。
不平衡嗎?
有點。歐陽康知道,老爹當官的這些年,除了家書和一些不算太貴重的節禮,可是一文錢也沒給家里寄過,反倒是寫信來管祖母要了好幾回的錢。可是看看他們擺一次酒的花銷,夠他們在鄉下生活多久?
羨慕嗎?
倒也沒有。歐陽康知道。這所謂的寒酸與體面無非是酒樓與菜肴呈幾何倍數的差別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真要他羨慕的,可能就是這場宴會的主角,歐陽莊了。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此時心情應該就是這樣了吧?站到窗前,看著到來的賓客無不上前恭喜道賀,越發襯得那謙遜的青年更加風姿出眾。
一個男人長得好算什么本事?只有真正有事業有自信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最吸引人的男人。
一口飲下杯中的茶,任那淡淡的苦澀在口中蔓延開來。歐陽康忽地覺得,自己被父親藏在這個閣樓里,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起碼,他不用在底下那樣近距離的面對著兄弟的得意。原本有可能,屬于他的得意。
忽地聽到下面的人群一陣騷動,“是平國公夫人和公子來了!”
是那位平國公?歐陽康已經聽歐陽慕蘭說過,譚氏有一位姐姐,就是那位傳奇的平國公夫人。雖然不知道為何以譚家這樣并不顯貴的出身,女兒卻如此高嫁,但歐陽康也不能免俗的好奇挑開窗簾,向下張望。卻只見到更加眾星捧月的一群人擁著一位華服貴婦,和七八歲的小公子進屋了。
便是見到了又能怎樣?一事無成的自己又要如何見人?略有些自卑的黯然坐下,歐陽康的心,有點亂了。
后面又來了些什么人,他已經沒注意到了,直到一個家丁進來,吩咐他開始表演,歐陽康才似是突然從夢里驚醒一般,回過神來。
捧著琴走上戲臺,四周已經垂下淺粉色的透明紗幔,層層疊疊的,象是一場杏花春雨,籠住人的視線。人在霧中,看不清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未來的方向。倒有些象他如今的處境。
扯著嘴角自嘲的一笑,本來繚亂的心,莫名的安定下來。捧著琴在早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靜默了片刻,手指按在了琴弦。
一個音如勾魂奪魄般響起,四周忽地安靜了。
琴聲悠悠,卻絕不諂媚討喜,似還帶著股難言的悲憤與隱隱不平,卻并不凄涼,而是在困境中企圖殺出一條血路的勇氣和決心,只是有些迷茫,如在漫天風雪中,不知前路何方。
是的。如果琴聲可以傳心音,此刻的歐陽康就希望能用自己的琴聲尋找到他的伯樂。
父親,是他指望不上的。可是萬一,如果萬一有幸,在今天來的貴客中,有一個能讀懂他琴音的人呢 好一時,有笛音婉轉傳來,與他的琴聲應和。就象是一個完全讀懂了他的心事,神交已久的老友在與他一唱一合。
歐陽康心神一震,難道他今日,真的遇到了他的伯樂?定下心神,他越發把自己的感情融進琴中,而那笛聲也越發柔和溫情。可是,歐陽康隱隱覺得不對了,他要的不是柔和的安慰和理解,他要的是能給他一個機會的伯樂。
試著把琴音一轉,帶出幾分慷慨激昂,而那笛聲卻似不甚贊同的盡力把他往下拉,似乎在說這樣蠻干是不行的,只有徐徐圖之才有可能。
會是嗎?
歐陽康不能確定,于是在一個轉折處果斷停下了。四周的仆役不知扯動什么機關,周遭高懸的粉色紗簾盡數垂了下來,象是一朵巨大的荷花陡然綻開,就這么猝不及防的把花心里的歐陽康展現在了眾人面前。
有數道訝異的驚呼同時響起,歐陽康愣了愣,茫然四顧,卻不知他這副模樣落在一些有心人眼里,卻是怎樣的活色生香。
歐陽錦不動聲色的左右一瞟,知道自己精心安排的這出大戲終于沒有給那個孽子演砸。早說了讓他隨便彈首清雅淡然的曲子就好,他干嘛弄得這樣苦大仇深?
不過這些話可以以后再說,眼下他卻是站起來,帶著儒雅得體的笑意,向賓客們介紹,“這是犬子歐陽康,因自小體弱,家母篤信神佛,一直帶在鄉間養大,不肯說與人知,前不久方才許他入京。”
真能忽悠!歐陽莊在這一瞬間,從父親隱晦的笑意里看出他的真實企圖和打算了。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只覺得遍體生寒。
這可是他的親生兒子,還是長子啊!他居然也舍得?
再看一眼這幾天還曾被他暗暗妒忌著的哥哥,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可憐。
因離得遠,歐陽康并沒有注意到歐陽錦和他身邊那幫子貴客的表情,倒是注意到了一個拿著紫竹笛正向戲臺走來的年輕人身上。
他似乎比自己還小上一點,一雙圓圓的眼睛非常可愛,尤其笑起來露出一對虎牙,很是討喜,“歐陽公子好,在下徐子騫,方才看你操琴,一時忍不住技癢,賣弄起來,還望不要見怪。”
“不會不會。”歐陽康連聲客氣著,心里卻有些失落。為什么偏偏是這樣一個年輕人讀出他的心事?
而臺上,大人們也注意到了這位雖然不及歐陽康貌美,卻同樣清秀討喜的青年了。
“這是哪家公子?”
旁邊一人躬身答話,“下官國子監學正徐少春,那是下官的犬子徐子騫,一時莽撞,驚擾諸位大人了。”
“無妨無妨,令郎既通韻音律,容貌又佳,和歐陽公子站在一起,那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不如叫上前來,讓我等細看一番。”
歐陽錦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被叫來見人的時候,歐陽康還毫無察覺,可歐陽錦讓他給諸位官員一一敬酒,歐陽康微微有些色變了。
他又不是戲子,為什么見一個長輩就得敬一杯酒?尤其這當中還有他看了就想吐的呂大人。再說,今日的主角歐陽莊可有這樣敬過?
見他不動,歐陽錦臉雖笑著,可眼神已經沉下來了,倒是那個徐子騫柔順乖滑,很快拿起酒杯一一開始敬了。
當歐陽康親眼瞧著有位大人居然“親切”的伸手摸向徐子騫白皙細膩的頸脖時,他終于明白過來了。
可這一番明白,卻是怎樣透徹心扉的寒涼?
再往那邊看一眼,卻見歐陽錦又狠狠遞了個眼色過來,歐陽康竭力隱忍著,可緊握的指節已經開始泛白。
而呂正銘已經眉花眼笑的端著杯酒下來,“賢侄,多日不見,你可是出落得越發清逸了!上回見得倉促,也不及細敘,快到我這邊來坐坐,咱們叔侄倆好好聊聊。”
看他伸出那只又肥又膩的咸豬手想要抓住自己,歐陽康終于忍無可忍了。
(呃,為免影響大家過節的心情,在此小小劇透一下。吶誰,福爹絕不會是白蓮花,所以大家別生氣了。真實原委,會一層層揭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