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裊裊,煙灰靜靜。
尺許高的白玉觀音下跪著一個背對著門的紫衣青年,他還沒到二十,所以未曾束發,墨黑的披散下來,幽幽的泛著光。
在他的身側,歐陽家的老太太身著醬色繡松鶴紋的厚重皮襖,閉目捻動著手中的佛珠,宛如入定一般,要不是微微翕動的雙唇顯出還在念著佛經,直讓人以為她已睡去。
等眼角余光再一次瞟到年輕男子呲牙裂嘴,偷偷揉搓膝蓋的小動作,老太太幾不可察的微嘆口氣,終于睜開了蒼老的雙目。
“知道錯了么?”
“孫兒實在不知做錯了什么。”
“你若不知,就接著跪,跪到你想起來為止。”
目光閃了閃,年輕人泄氣般的嘟囔,“孫子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再說要不是她,孫兒也不至于拜不了吳先生為師!”
老太太微有怒意,“你還知道她在作梗?那為何不在餐桌上為她說幾句好話?連沐姐兒這點都比你強!”
青年忿忿,“那是她年幼無知,不知她的底細!”
老太太輕哼,“說到年幼無知,我覺得你比她更甚!她娘累成那樣回去,這丫頭又不是傻子,怎不知其中蹊蹺?她若是個心地糊涂的,能出來替你做那道菜嗎?還故意說那樣的話,讓你嬸娘可以把慶哥兒推出來拜師,這是個笨人干得出來的事嗎?”
青年忿然起來,“若是她心地明白,知道自個兒的娘受了委屈,還要巴結奉承仇人,也足見是個沒骨氣的!”
“骨氣?骨氣能比全家性命還要緊么?你瞧不起她巴結奉承,若是換了你,你又能擔得起全家的重擔?”
青年傲然道,“就是去做苦力,我也能養活一家人!”
老太太嘿然冷笑,“就憑你這倔強性子,哪里有人肯請你?況且這寒冬臘月的,你讓她們一家上哪兒找活干?人家忍辱負重的來了,看你遇到難處,便想著你那點小恩小惠,想要報答,還不敢得罪了你三嬸,這得是多么犯難的事?可人家一個小姑娘生生的就辦到了。她若是跟你似的講骨氣,今兒索性不來,這吳先生你可有辦法留住?”
青年一哽,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太太嘆道,“好男兒是須有傲氣,可也得用對地方。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那日,你見沐家娘子遭罪,好心幫她。可你知不知道,你三嬸回頭就跑來問我,要不要在你屋里放個人,省得你對個無男外婦那么好,萬一傳出些不中聽的話來,敗壞了家里的名聲。”
“她!她欺人太甚!”青年氣得面皮紫漲,霍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恨不得立時就沖出去跟人理論。
“她就欺負你了,你能怎樣?你去找她理論,就是對長輩不尊。就算給你吵贏了,結果又能怎樣?這些口舌是非只會越描越黑,你是能割了她的舌頭,還是堵上她的嘴?”老太太忽地流露出幾分悲戚,“祖母已經老了,替你擋不了幾年的風雨了。你要不能快點長大成人,將來難道要窩在這個家里,受你叔嬸一輩子的氣?”
“我——”青年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了,只有滿眼與年紀不相符的蒼涼與悲憤,令人心酸。
一滴渾濁的老淚落了下來,老太太伸手把青年攬到懷中,撫著他的頭頸道,“好孩子,老天是待你薄了些,卻也不是最薄的。你看那沐姐兒,豈不比你更難?可人家一個小姑娘都撐過來了,你堂堂一個男子漢,又有什么好怕的?眼下祖母還在,自當為你的前程籌謀。等你長了本事,翅膀硬了,又何須再看人眼色?只是在這之前,你一定要忍。”
她輕哼一聲,低低道,“你三嬸不過一淺薄婦人,雖說她娘家現今闊了,總不過一暴發戶爾,能不能維持得了這一代都難說,你又何須跟她計較?你現在最要緊的,是跟著吳先生,好好學點本事。這不光是書本上的知識,還有做人的學問。吳先生是個極有見識的人,你舅舅能把他請來,是你的福氣,你可不能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
青年哽咽著用力點了點頭,“是孫兒莽撞,讓祖母操心了。不過,那吳先生還不肯收我…”
老太太拍著他的背笑了,“人啊,都是相處出來的。吳先生既答應指點你,你就好好表現給他看,等到他看到你的好處了,自然就會收你。你先別灰心,回去好生溫習著,等到過了年,吳先生閑下來了,咱們再去請他來,你再跟他好好親近親近。”
青年點頭應下,說現就要回去讀書,告辭離開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了,老太太的臉上卻重又掛起愁容。
多年的老仆賀嬤嬤端了杯參茶上前,輕聲勸道,“老太太別太過慮了,大少爺宅心仁厚,必有后福的。”
“希望如此吧。”老太太的目光落在壓在柜頂上的一封書信上,深深嘆息,“本就沒了娘,還攤上這么個爹。老天若是再不肯開眼,真是不給人活路了。”
賀嬤嬤盡力說笑道,“老太太過慮了,想著咱們大少爺,真是好心有好報,才幫了沐家娘子,她女兒就來還情了。那可真是個伶俐丫頭,虧她逗得吳先生高興,還弄出那樣新鮮有趣的菜來。”
老太太卻又嘆道,“伶俐是伶俐,我只怕她伶俐太過,不知收斂鋒芒,反而惹禍。”
“不會吧?”賀嬤嬤還想多說幾句,忽地眼角一閃,瞥見門外一角石榴紅裙。才要喝問,老太太忽地伸手捻了她一把,如常道,“總也不是咱家的正人,且不必理會。倒是慶哥兒那里,讓人去傳個話,讓他也好生溫著書,省得回頭一問三不知,丟了家里的臉。”
賀嬤嬤答應著出去傳了話,老太太便繼續閉目念起了經。
太過伶俐的沐姐兒今天蔫了,不聲不響的蹲在廚房生著火,十足的小透明模樣。
很快,又一鍋黃豆炸出鍋了,當然,每顆豆子都炸得很好,酥脆金黃,可問題是,那大豆油卻怎么也煉不出來。眼看這鍋油再炸下去就要廢了,念福愁得就地畫起了圈圈,自言自語,“怎么就是不行呢?”
還是爽直的陳嫂,實在看不下去了,好心提點,“沐姐兒你這樣恐怕不行吧?不如問問余大娘?”
鄒嫂頓時說起風涼話,“喲,人家自己都沒張嘴,你操這個冤枉心干什么?沐姐兒要是沒點本事,昨兒能給你們弄來賞錢?你就安心吧,說不定人家這回弄好了,還能給你們掙錠銀子呢!”
眼看這樣被擠兌,念福也沒動怒,反而可憐巴巴的道,“嫂子這樣說,是怪我昨日做錯了么?若是的話,你就直說,可千萬別趕我走。我家里還有姥姥姥爺和阿娘都病著呢,要是我把這差使弄砸了,一家人就真的沒活路了。在來這兒之前,我們家都只能喝點紅薯和菜葉湯,眼下好不容易有點粥,要是連這也沒了,那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看她說著說著,眼淚都下來了,不少人于心不忍了。大家都有兒有女,也知道過日子的難處,想想這丫頭雖然精明了些,但委實境遇可憐。昨日她肯把賞銀分了,也未必是想收買人心,只怕是自己獨吞會得罪人,所以才如此小心吧?
陳嫂對念福印象不錯,聽她一說,當下就紅了眼眶,“沐姐兒,別這么說,沒人趕你走。只是我們也不知道那煉油的法子,你還是出去打聽打聽吧。”
就見沐姐兒擦擦眼角,就勢上前團團給眾人行了個禮,怯怯道,“我知道自己年紀小,也沒學過什么規矩,要是有什么做錯的地方,還望諸位嫂子大嬸別見怪。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好歹讓我能在這兒干過這一冬,不至于一家餓死。我在此,先謝過諸位了。”
看她說得悲悲切切,柔弱如小白兔任人欺負的樣兒,鄒嫂那些風涼話怎么也說不出來了。連余大娘都開始懷疑,這丫頭是不是自己太高看了,其實根本沒什么戰斗力?
大伙心中都在想,她一個外來的,又干不了幾天,能折騰出什么?如此一來,危機感解除,人人神色都和緩起來。
余大娘更是大方表示,“行了,不用這么著。難得共事一場,沒太太發話,誰會趕你走?橫豎該忙的也忙完了,時辰也不早了,你家里還有病人,就早些回去吧。”
“那怎么行?”念福一個勁兒搖頭,就是不敢早走。
余大娘倒替她想了個現成的借口,“那你就去糧油鋪子問問,還有什么可以打你那個醬的油,也算是一樁正經差使了。”
沐姐兒這回才總算是應了,轉頭出來,微松了口氣。
額滴娘呀!這場危機攻關總算是見效了。要是連扮小白花都不行,她也不知要怎么化解大家對她的戒心了。
才要出府,忽地有個膚色微黑的小廝追了來,“沐姐兒,沐姐兒!”
念福仔細一瞧,認得,是上回來廚房叫人那個,白宣說他叫墨云的,“有事?”
墨云提著一只小布袋遞上,“我們大少爺說,這個或許能拿來煉先生要的油,你要不試試?”
念福將信將疑的打開一看,然后,很想再喊一聲額滴娘呀!(繼續求推薦,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