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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前門驅富虎,后門進清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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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嗣德王目光霍的一跳,臉子立刻放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不可以?你是說,不可以上這個折子?你曉得你在說什么嗎?你典學未成,國家大事,是你可以隨便置喙的嗎?”

  瑞國公“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說道,“父皇教訓的是!兒子也曉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國家社稷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邊緣,兒子不能眼看著您…呃,眼看著越南…就要一步踏空,踩入萬丈深淵,卻緘口不言啊!”

  言罷,磕下頭去。

  嗣德王目光又是一跳,“什么‘生死存亡之邊緣’?什么‘萬丈深淵’?危言聳聽!也不曉得平日里上學,師傅都教了你些什么!”

  “父皇明鑒!”

  瑞國公又磕了一個頭,然后直起上身,臉上漲得通紅,聲音雖還有些發顫,語氣卻已堅定了許多:

  “師傅教過,《舊唐書》有言,‘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諍子,雖無道不陷于不義;故云子不可不諍于父,臣不可不諍于君’——”

  頓一頓,“師傅還教過,亭林先生曾說過,‘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再一頓,“兒子以為,目下,是到了既要‘保國’又要‘保天下’的時候了!‘匹夫之賤’猶‘與有責焉’,況乎兒子…與國同戚?于孝于忠,都不敢閉塞上聽!”

  亭林先生,即顧亭林,顧炎武。

  嗣德王眼中波光一閃,養子的這番高論,頗出他的意外,倒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過,嘴上依舊冷笑,“功課做的挺足啊!看來,我這個天子兼父親,已經是‘無道’了!要靠你這個臣子兼兒子來保天下不失,兼拔我于不義了!”

  “啊?不,不,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嗣德王說道,“到底怎么個‘不可以’,好,你且來說一說罷!也免得浪費了你做的這些個功課!”

  說到最后一句,語氣中雖然依舊帶著譏嘲,但語調已經平緩了不少。

  “啊?啊,是!兒子遵旨!”

  “起來說話!”

  “呃…是!”

  站起來后,瑞國公微微透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道:

  “兒子以為,越南同富浪沙,雖然齟齬不斷,不過,彼此一直沒有宣戰,可是,如果這個折子遞到北京去了——黑紙白字的‘請天朝行天討’,那么,就等于越南跟在清國之后,向富浪沙宣戰了!”

  微微一頓,“父皇,照萬國公法,宣戰,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如是,咱們同富浪沙之間,可就再也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嗣德王心頭一震。

  過了一會兒,瑞國公見“父皇”雖然臉色陰晴不定,卻也沒有立即兜頭兜腦叱罵了回來,于是鼓起勇氣,繼續說道:

  “父皇,以兒子的小見識,富浪沙其實并沒有把事情做絕——”

  頓一頓,“您看,富軍進入升龍之后,他的統帥,呃,那個‘遠東第一軍’的軍長,叫阿爾諾的,傳令全軍,一,不許驚擾人民;二,不許毀壞皇城、禁城——”

  “嗯?”嗣德王眼中倏然放出光來,養子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不許毀壞皇城、禁城?你哪兒得來的消息?”

  “呃,這個嘛…”

  “得,我也不問哪個說給你聽的了,我只問你,這個消息可靠嗎?”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絕對可靠!如若有半點不實,兒子甘愿受罰!”

  “嗯…還有別的什么消息嗎?”

  “還有——呃,富軍是分為水、陸兩部的,他的陸軍,即‘遠東第一軍’,行轅擺在河寧總督衙門;他的水軍,叫做‘北京—東京艦隊’,行轅擺在河內巡撫衙門,父皇曉得的,這兩處所在,雖然頂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的名頭,不過,地方并不算大,于是,有人便說,放著偌大一片‘禁城’、‘皇城’不用,何其浪費?咱們只是答應越南人‘不毀壞’他的‘禁城’、‘皇城’,又沒說過‘不居住’他的‘禁城’、‘皇城’,頂多,搬進去之后,不拆他的墻、不挖他的地就是了嘛!”

  “可是,這個建議,阿爾諾將軍斷然否決了,非但如此,他還替‘禁城’、‘皇城’派了門崗,不許閑雜人等進入。”

“阿爾諾將軍”出于瑞國公之口,其“將軍”二字,頗為刺耳,不過,嗣德王并沒有說什么,目光閃爍,快速的轉著念頭  “父皇,”瑞國公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道,“其實,升龍的宮苑寢廟,并未‘皆被腥膻’啊!”

  “皆被腥膻”四字,是阮知方、張庭桂入覲的時候嗣德王說的話,十有,被阮、張二人擬進了上給清國皇帝的折子里——介么快就叫瑞國公曉得了?俺們大越南,果然是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保得住密的呀!

  嗣德王還是沒有說話。

  “當年,”瑞國公說道,“富浪沙打進清國京師的時候,可是將三山五園,統統的燒掉了呀!父皇,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呀!”

  頓一頓,“又譬如,富浪沙進入我南圻永隆、安江、河仙三省之時,彼時永隆三省經略大臣潘清簡面見富軍統帥嘉棱移衣將軍,要求富軍入城之后,‘勿驚擾人民與倉庫,現貯錢糧仍由我照管’;之后,您也曾致函嘉棱移衣將軍,請求送三省大臣回順化——這些,嘉棱移衣將軍可是都答應了下來——”

  再一頓,“您看,富浪沙對清國、對越南,確確實實,很不一樣的呀!”

  “很不一樣?”嗣德王開口了,“既然很不一樣,為何先占沱灢,再占升龍,欲壑難填,無休無止?”

  “父皇明鑒,”瑞國公說道,“這真的不能怪富浪沙了——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嘛!請父皇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清國插手——如果沒有唐維卿這個‘欽使’的到來,哪里會有后頭的這些沒完沒了的糟心事情?”

  頓一頓,“就是升龍一役,我看,富浪沙亦是有激使然,不得不為!若沒有沱灢的那些齟齬,什么‘榮盛商行’、什么‘春紅樓’,哪兒來的升龍的大打出手?”

  “不能怪富浪沙?事情都是清國惹出來的?”嗣德王冷笑,“南圻呢?南圻總不關清國的事情了吧?”

  “照兒子看,”瑞國公臉上,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強神色,“還是怪不得富浪沙!如果咱們不禁教——或者,嗯,禁就禁吧,別禁的那么狠啊!至少,別砍人家的腦袋啊!”

  微微一頓,“不然的話,富浪沙也不會打進來,南圻也不會丟掉!”

  “你!…”

  父子二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瑞國公微微冷笑著說道,“前些日子,‘升龍大捷’的消息傳來,上上下下,朝野內外,如癡如狂,都以為再過幾天,南圻就可以光復了!金甌就可以永固了!結果呢——哼!”

  頓一頓,“退一萬步,就算清國真的將富浪沙人從越南趕走了,接下來,還不曉得會發生些什么呢!哼!”

  “什么意思?”

  “兒子的意思是,”瑞國公加重了語氣,“咱們如何可以確保,不會前門驅虎,后門進狼?如何確保,功成之后,‘天朝大軍’,盡數班師回國,而不是留了下來,鳩占鵲巢?”

  嗣德王眼睛倏然睜大了。

  “父皇,考諸于史,您覺得,更想將咱們一口吞了下去的,到底是富浪沙人呢?還是北朝人?”

  北朝就是中國。

  “前門驅虎,后門進狼”、“鳩占鵲巢”、“考諸于史”、“一口吞了下去”,這些話,猶如巨錘,一錘一錘,砸在嗣德王的心頭上。

  “還有人說要建什么‘大報壇’?”瑞國公撇著嘴,“可笑!到時候,整個越南都是人家的‘大報壇’了!‘借花獻佛’也好,‘借經獻佛’也好,統統用不著了!”

  “這些話,”嗣德王低沉著嗓子說道,“我估量你自己也想不出來——是哪個叫你過來說的?”

  微微一頓,“我曉得,你和你身邊的那撥人,同富浪沙人走的近——怎么,這些話,是富浪沙人教會了你,叫你過來替他們做說客的嗎?”

  瑞國公毫不示弱:“做說客?是,兒子是過來做說客的!不過,不是為富浪沙人,而是為父皇、為越南做說客!”

  “你!…”

  “父皇何必管這些話是不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瑞國公說道,“只管這些話有沒有道理就好了!”

  “道理?”嗣德王冷笑,“想當然耳!”

  “想當然?”瑞國公大聲說道,“父皇,你曉不曉得,‘升龍大捷’之后,清國有言官上書,要在越南設什么‘駐越大臣’!甚或‘參贊大臣’!——這不就是要將越南等同西藏、新疆,納入清國之版圖嗎?”

  嗣德王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此話當真?”

  “此何等樣事?”瑞國公說道,“兒子怎么敢胡說?”

  微微一頓,“兒子那兒,還有這個折子的抄件——回頭就給父皇呈上來!”

  嗣德王的呼吸變急促了。

  “父皇,”瑞國公說道,“咱們跟著清國一條道走到黑,打輸了,固然有亡國之虞;打贏了,未必就沒有亡國之虞了!——說不定,亡的還更快一些!”

  頓一頓,“說句難聽些的話,真叫清國擺一個什么‘駐越大臣’、‘參贊大臣’在您頭上,咱們還不如做富浪沙的‘殖民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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