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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趕緊醒過神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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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醇王站起身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嗯,現在,我來恭讀文宗章皇帝的遺詔。”

  劉寶第立即站了起來,垂手肅立。

  榮祿、恩承、文衡,也忙不迭的站起身來。

  榮祿大轉念頭:既是“密詔”,文宗章皇帝生前,又有“希望我手書的這份東西,永不見天日”的話,現在,也并未到劉寶第說的“請文宗章皇帝‘手書的這份東西’,見一見天日”的時候——即正式頒詔的時候;醇王此時“恭讀”遺詔,不啻叫其提前“見了天日”,“密詔”不“密”,這,算什么呢?

  正在轉著念頭,文衡已撩袍跪倒。

  榮祿、恩承都一愣:這是做什么?

  二人隨即反應過來:文圻中這是在“接旨”啊!

  這…不對啊!

  文宗的這道手詔,是給彼時的皇后、今時的母后皇太后的,在正式頒布之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生關系,“恭讀”遺詔的醇王,不是頒旨的人,“恭聆”遺詔的榮、恩、文三人,也不是“接旨”的人——你文圻中擺什么接旨的架勢呢?

  可是,文衡跪倒在地,醇王、劉寶第都沒有任何異詞,醇王抿著厚嘴唇,看樣子還在等待榮祿和恩承的動作,形勢禁格,榮、恩二人也只好跟著跪了下去。

  好,這下子真變成“接旨”了。

  醇王這才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后伊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親貴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榮祿的腦子里,“嗡嗡”作響。

  “臣文衡,謹遵圣諭!”

  文衡大聲說道,然后,磕下頭去。

  他既開了這個頭,榮祿、恩承只好依樣畫葫蘆:

  “臣榮祿,謹遵圣諭!”

  “臣恩承…謹遵圣諭…”

  榮、恩二人的聲音,遠不及文衡那么中氣充沛,榮祿還好,恩承的“謹遵圣諭”,微微顫抖,聽起來,好像念了兩個“諭”字似的。

  醇王不滿的掃了恩承一眼,不過,沒做什么更多的表示,只是說,“好了,都起來吧!”

  榮、恩、文三人站起身來。

  劉寶第格格一笑,說道:“怎么樣?如此一來,諸公可以放下心來了吧?咱們口含天憲,什么時候、什么情形,這大義名分,都牢牢的攥在咱們的手心兒!天津那邊兒,能翻起什么浪來?”

  “是!”文衡大聲說道,“放下心來了!”

  微微一頓,“其實,原本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不過,多了文宗章皇帝的這道遺詔,咱們的勝算,足尺加二就是了!嘿嘿,我都覺得,有點兒勝之不武了!”

  醇王和劉寶第同聲大笑。

  榮祿、恩承也只好陪著干笑。

  笑聲甫歇,文衡虛虛的拱了拱手,說道,“文宗章皇帝圣謨高遠,洞鑒萬里,遺澤百世!”

  微微一頓,“不過——嘿嘿!”

  劉寶第微笑說道:“不過什么?”

  文衡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有一個想頭,不曉得對不對?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效漢武鉤弋夫人故事,那么——”

  劉寶第大拇指一翹:“怎么不對?圻中,你說得再對不過了!如果文宗章皇帝當年果然如你所說,哪里還有今天的這些子麻煩事兒?文宗章皇帝千好萬好,就是心腸軟了那么一點兒!”

  榮祿心中一跳,背脊上一陣涼。

  “好了,”醇王說道,“該說的都說了,你們幾位,還有什么問題嗎?”

  “回王爺,”文衡說道,“我是沒有了!”

  說完,斜睨了榮祿、恩承一眼。

  榮祿在心里暗暗的問候了文衡的大爺一聲,賠笑說道:“回王爺,一切擘畫明白,卑職這兒,也沒有什么了。”

  醇王的眼光,轉向恩承。

  “回王爺,”恩承的聲音,還是有一點兒顫抖,“卑職也…也沒有了。”

  “好罷!”醇王說道,“既然如此,三日之后,王府井大校場,誓師舉事!”

  微微一頓,兩只小眼睛里,放出狂熱的光芒來,“定傾扶危,重整乾坤,萬世瞻仰!”

  離開醇郡王府的時候,榮祿感覺,自己的腦子,還在隱隱約約的“嗡嗡”作響。

  車子啟動了,微微的搖晃中,榮祿告誡自己:趕緊醒過神兒來!趕緊醒過神兒來!

  我要趕緊把事情想清楚、想通透!

  不然,莫說榮華富貴,煙消云散,一不小心,便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先——姑且不論事情的是非、曲直、真偽,醇王欲“清君側”,所恃者,神機營耳。對于神機營,高高在上的醇王,是深具信心的;而身為“全營翼長”的榮祿,卻曉得,神機營的真實面目,根本不是醇王想像的那個樣子。

  民間譏諷神機營的“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榮祿也是聽說過的,他承認:這十二個字,一字不為虛設。

  如果有人問:神機營能打仗嗎?榮祿不曉得該怎么回答,因為他確實不知道答案;如果問題是:神機營能打對陣軒軍的這種硬仗、惡仗嗎?榮祿卻可以給出相對肯定的答案:打不了——十有。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給醇王聽。

  原因非常簡單:神機營若果真是這樣的一副德性,你榮仲華是干什么吃的?你是怎么練的兵?你這個全營翼長,豈非尸位素餐?——不對,說“尸位素餐”什么的太輕了,你根本就是瀆職,是欺瞞!——你可是一直說神機營練兵練的“卓有成效”啊?

  是,我是一直這么說的——可如果不這么說,我怎么升官啊?

  官場之中,瞞上不瞞下,不就是這么回事兒嗎?

  醇王、劉寶第兩個,以為神機營長于近戰、巷戰,按理,這一層,榮祿的看法,應該和醇、劉一致,因為,神機營的訓練,就是照著榮祿的“中體西用”的思路進行的,他可以說是“得遂己志”——自己對自己的主張,該有足夠的信心吧?

  可是——唉!

  那份大得醇王賞識的揭帖,是榮祿揣摩醇王的心思、喜好寫出來的,在此之前,“中體西用”是個什么東東,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因此,揭帖里邊兒的玩意兒好不好用,榮祿心里,其實是沒有什么譜兒的。只是,既然得到了醇郡王的激賞,神機營又以此為訓練的圭臬,練著練著,榮祿也就朦朦朧朧的覺得,自己的這套東西,挺是那么回事兒的。

  如果神機營的對手,是一般的盜賊,榮祿還能夠保持這種恍恍惚惚的自信,可是——對手是軒軍哎!

  他立馬就清醒過來了。

  軒軍——那可是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那真正是身經百戰、鋒鏑之余——一個個都是血里、火里滾出來的!

  叫神機營去…打長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東洋人?…

  算了,算了。

  根本無法想象。

  還有,若神機營果真做到了他在揭帖中說的,“厚其餉,嚴其功罪,信明賞罰,將卒聯為一心”、“勝必賞、罪必誅”、“無退縮潰散之虞”,等等,也許還可以和軒軍一爭短長,問題是——

  只有一條“厚其餉”,勉強算是做到了;其他的,通通都是浮云啊。

  別的不說,就說神機營的陟黜賞罰,什么賢愚功過,都是假的,要緊的只有兩條:一是人情;二是銀子。

  醇王倒是不怎么收錢的——一來,他持身甚謹;二來,醇王府也不比恭王府,開銷較小,并不缺錢花。

  他收的是人情。

  醇王好的,就是一個面子,人家奉承他幾句,說幾句軟話,他就慨然相允——不曉得有多少冗員是這么進入神機營的?

  犯了錯,哪怕按軍法是要砍頭的,只要跑到醇王跟前,往地上一跪,哭天抹淚幾句,也就不罰了。

  至于榮仲華嘛,那可是收銀子的喲,而且,多多益善。

  榮祿曉得自己是個什么貨色,因此,也就曉得,自己帶出來的兵,是些什么貨色。

  神機營的人數,確實比入城的軒軍多許多,但是——沒有用的!

  一邊兒,是三千只狼;一邊兒,是三萬只羊。

  這種仗,怎么打?

  另外,榮祿曉得,軒軍在八旗的心目中,是一個什么形象——基本上,就是一群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啊。

  “八旗”,也包括神機營。

  “金光燦燦的丈八羅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偶像。

  和軒軍的誰誰誰是五服之外的親戚,和軒軍的誰誰誰下過館子、喝過大酒,甚至,多少年前,和軒軍的誰誰誰干過一架,在神機營里,都能成為絕好的吹牛的談資,講者口沫橫飛,手舞足蹈,聽者瞠目結舌,艷羨不已。

  你叫神機營去和軒軍對陣?

  榮祿不由苦笑:到了時候,也許確有“一哄而散”的,不過,大約不會是軒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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