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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亂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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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心殿。(79

  母后皇太后進入明殿之后,在東暖閣里立候的九位親貴重臣,聽得‘門’外“‘花’盆底”踩在金磚上的“嗒嗒”聲,十分匆促,異乎尋常——自辛酉年“垂簾聽政”以來,兩宮皇太后“升座”的時候,局勢再緊迫、事情再重大,也是一步一搖,從從容容,從未聽見過如此倉促的腳步聲。

  一眾親貴重臣,本來就緊張,這下子,心攥得更緊了。

  ‘門’簾掀開,母后皇太后進來了。

  九位親貴重臣,垂首‘侍’立,頭頸皆不稍移,不過,眼珠子卻是可以轉動的——這個也實在管不住自己。其中眼尖的,已看了出來,母后皇太后蒼白的臉龐上,泛著‘潮’紅,上邊兒,似乎…猶有淚痕?

  甫一落座,母后皇太后便連聲問道:“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

  不比繁重富麗的朝服,孝袍簡約肅凈,約略顯得出身段兒,因此,母后皇太后高聳的‘胸’脯急速起伏的景致,也落到了親貴重臣們的眼中。

  這個就實在不敢多看了,九位親貴重臣跪下行禮,“恭叩母后皇太后金安。”

  “行了,行了!”慈安以少見的不耐煩的口氣說道,“別鬧這些虛禮了!快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兒?”

  “虛禮”是一定要“鬧”的,可是,“鬧”過了“虛禮”,還是沒有人說話,因為,大伙兒——尤其是幾個大軍機,發現了一個極尷尬的事情:軒親王不在場,哪個第一個來回答母后皇太后的問話,都不曉得了。

  軍機“叫起”,“上頭”有所垂詢,若未指名,那一定要由軍機領班第一個回話。其余軍機大臣,有時也會“越次”,不過,這種情形,或者有軍機領班的“轉介”,或者,一個話頭已經說開了,中間涉及某軍機大臣該管的事務,該軍機大臣在軍機領班的暗示下,可以“越次”回話。

  反正,絕沒有一開場,第一個問題,就由軍機領班之外的軍機大臣“越次”回話的道理。

  大軍機的排名,關卓凡之后,就到文祥,可是,這個“排名”,僅僅是一個“潛規則”,并無法定效力,何況,現在也不是軍機“叫起”,文祥自己也不曉得,該不該由他來回答母后皇太后的“垂詢”?

  “怎么不說話?”慈安并未意識到排名和次序的問題,“太監過來說,王大臣會議上,關卓凡和七爺吵起來了,然后…就撂挑子不干了!我…我都快急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呀?”

  有人心中嘀咕:母后皇太后這個形容,可不像是…唱雙簧呀。

  “奇怪了——你們怎么都不說話?想急死我啊?”

  文祥咬了咬牙,正想開口,母后皇太后“指名”了:“文祥,你說!”

  包括文祥在內,九位親貴重臣,都大松了一口氣。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不是軒親王和醇郡王吵,是醇郡王發難于先——”

  頓了一頓,“醇郡王說,若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他就不反對榮安公主繼統、承嗣…”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以待母后皇太后“消化”。(

  果然,母后皇太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那是什么?”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如果‘小宗入繼大宗’,皇帝的本生父,是不可以干政的。”

  “哦…”

  雖然“哦…”,但母后皇太后還是反應不過來:“這個,干關卓凡什么事兒呢?他又不是什么…‘皇帝的本生父’?”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醇郡王說,如果榮安公主繼統登基,軒親王就是…皇帝的‘本夫’,所以,必須仿‘小宗入繼大宗’之皇帝‘本生父’例。”

  慈安愕然:“‘本夫’?‘本生父’…呃,這兩個,扯得上干系嗎?”

  “母后皇太后圣明!”文祥說道,“確實是扯不上干系的。方才在會議上,寶廷已經剖析的很清楚了——榮安公主是文宗顯皇帝親‘女’,本就是‘大宗’的‘女’兒,她繼統、承嗣,不是‘小宗入繼大宗’,因此,不能仿‘小宗入繼大宗’之例。”

  “這不就是了?七爺這么說,可是有點兒荒…”

  不曉得母后皇太后要說“荒唐”還是“荒謬”?反正,“荒”后面的那個字,及時的咽了回去。

  頓了一頓,慈安問道:“關卓凡就是因為這個?…”

  “是。”

  “嗐!”慈安搖了搖頭,大不以為然的樣子,“犯得著嗎?”

  “軒親王身處嫌疑之地,”文祥說道,“憂讒畏譏,也是…真難。”

  慈安默然。

  過了一小會兒,她決然的說道:“不行!得趕緊叫他回來!”

  “是!”

  慈安慢慢掃視著跪在地上的一眾親貴重臣,說道:“這個事兒,你們還有什么看法?”

  曹毓瑛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回母后皇太后,臣有話說。”

  “你說。”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醇郡王之謬,不僅僅在于將榮安公主繼統、承嗣,胡‘亂’比附于‘小宗入繼大宗’,事實上,他根本就搞錯了‘小宗入繼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制度之本意。”

  “哦?”慈安眼睛一亮,“你說說,他怎么搞錯了?”

  “母后皇太后請想,”曹毓瑛說道,“‘小宗入繼大宗’,嗣皇帝的‘本生父’,原先在做些什么?要么如前朝,在其封國就藩;要么如本朝,在京城居閑——總之,都不在政fu,更不在中樞!”

  頓了一頓,“嗣皇帝繼統踐祚之時,必定是中樞得人,上下各安其位,如果不定下‘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由得他‘插’手政fu,那么,以他的特殊的身份,原先運作得好好兒的政fu,不就全‘亂’套了嗎?”

  “對…是這么個理兒。”

  “既‘干政’,則‘政‘亂’’,”曹毓瑛說,“此即謂之‘‘亂’政’!所以,不能不未雨綢繆,定下‘小宗入繼大宗、皇帝本生父不能干政’的制度!”

  頓了一頓,“可是,如果皇帝的‘本夫’——如軒親王者,原本就在政fu,原本就在中樞,原本就是執掌中樞的,則皇帝踐祚前后,又有什么分別?——皇帝踐祚前,軒親王執掌中樞,皇帝踐祚后,軒親王還是執掌中樞,一如其舊——何‘干政’之有?何‘政‘亂’’之有?何‘‘亂’政’之有?”

  “對呀!”

  母后皇太后的眼中,放出光來。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若真照著醇郡王說的辦,才會‘政‘亂’’,才叫‘‘亂’政’!——樞府領袖,莫名其妙的易人,原先運作得好好兒的政fu,全然打‘亂’了,難道不會‘政‘亂’’?這么干,不是‘‘亂’政’,又是什么?”

  “對,對,對!”

  慈安的整張面龐,都放出光來了,她用極欣賞的目光看著曹毓瑛:“曹毓瑛說的太透徹了,就是這么個理兒!——‘逼’關卓凡撂挑子,才是‘‘亂’政’!”

  其余親貴重臣,包括文祥在內,對曹毓瑛,亦無不佩服,一番話說下來,不但替軒親王“洗”得干干凈凈,還反過來,將臟水潑到了醇郡王的頭上——“‘亂’政”,這是多么嚇人的一頂帽子?

  “就你們幾位吧,”慈安說道,“跪安之后,到朝內北小街走一趟,叫關卓凡趕緊回來,別再鬧意氣了!——呃,最后這句話,跟他說,是我說的!”

  “你們幾位”——在場的九位親貴重臣,自然都算在內了,于是,大伙兒一起答道:“是,臣等謹遵懿旨。”

  “臣以為,”曹毓瑛說道,“事情既然已經出來了,還是要有一道‘明發’,庶幾人心安定,謠啄不起。”

  “這是自然的,”慈安說道,“道理一定要講清楚——特別是你方才說的那些,都要敘了進去!”

  “是!”

  文祥想起一事,說道:“回母后皇太后,鐘郡王有話,要臣代奏。”

  “哦?什么事兒啊?”

  “鐘郡王說,他以為,‘軒親王國家柱石,朝野之望,且樞務至重,端賴主持,懇請母后皇太后溫言訓喻,叫他早日銷假入直。’”

  慈安不由笑了:“八爺年紀輕,腦筋可比七爺清爽啊!”

  頓了頓,“我看,八爺的這個意思,也可以敘進旨意里邊兒。”

  “是,臣等謹遵懿旨。”

  母后皇太后表揚鐘王,等于表揚文祥,因為大伙兒都親耳聽見了,鐘王的“這個意思”,其實是文祥的捉刀。

  “臣亦有話要奏!”

  這話中氣充沛,乃是出于睿王。

  “你說吧。”

  “臣以為,”睿王大聲說道,“軒親王不僅是‘朝野之望’,也是‘宗室之望’!”

  微微一頓,“宗室覺羅,上下遠近,皆以為軒親王為懿親翹楚、八旗模范!”

  宗室之望、懿親翹楚、八旗模范——嘿,這高帽,一頂又一頂啊!

  “仁壽這話在理兒——”母后皇太后喜動顏‘色’,“莊親王、伯彥,你們兩位說呢?”

  莊王和伯王趕緊說道:“是,臣等亦以睿親王之言為然!”

  母后皇太后的目光,又轉向了朱鳳標和瑞常。

  朱鳳標慌了:什么意思?母后皇太后總不成要我說軒親王是…“士林之望”吧?呃,軒親王可是連學也沒有進過,這么說,會不會過了點兒?傳出去,會不會被人笑話?

  朱鳳標這個武英殿大學士囁嚅不言,瑞常這個文淵閣大學士只好“越次”奏道:“臣有話要說。”

  “說吧。”

  “臣以為,”瑞常說道,“國計民生,外‘交’折沖,固然少不得軒親王;將養士子,培育文氣,亦端賴斯人!因此,呃,鐘郡王說得對,‘樞務至重’,軒親王不宜稍離。”

  如是說就比較恰當了,關卓凡自然不能說是“士林之望”,但在“將養士子,培育文氣”上面,確實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譬如,為讀書人進身計,開辦“師范館”,作育師范人才,此為文明教化之典型,實實在在是“將養士子,培育文氣”。而且,設立“師范館”所費之一百零五萬兩白銀,盡數出自榮安公主、敦柔公主的“妝奩拍賣”所得,因此,讀書人不但受軒親王惠,亦受軒親王福晉惠——甚多!甚多啊!

  再有,“宗室銀行”為翰、詹、科、道低息貸款,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將養士子,培育文氣”。

  甚至,之前的廢除太監申斥制度,亦可勉強歸入此類。

  朱鳳標大為懊悔:這么得體的話,自己怎么沒有想起來呢?如果被母后皇太后有所誤會,可就不好了!

  于是,朱大學士忙不迭的說道:“瑞常言之成理,伏乞母后皇太后嘉納!”

  母后皇太后連連點頭:“好,好,好!”

  頓了一頓,“好罷,就這樣吧,這些話——仁壽說的、瑞常說的,能敘進懿旨的,盡量敘進去!嗯,寫旨來看!”

  “是!”

  一眾親貴重臣,跪安退出。

  四位軍機大臣,回到軍機處寫旨;三位親王、兩位大學士,在景運‘門’內的九卿值房坐等——等旨意下來了,九個人會齊了,一塊兒去朝內北小街,辦傳旨兼勸說軒親王“銷假入值”的差使。

  這道懿旨,主筆的,還是曹毓瑛。

  “琢如,”文祥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道,“你看這樣好不好?太平湖那兒…最好不要直接指斥——能不指名道姓,就不要指名道姓吧!不然,我擔心…”

  他的話,沒有說全,不過,其余三位大軍機都是可以默喻的:不然,我擔心‘激’化矛盾,‘亂’上加‘亂’。

  曹毓瑛倒是有心趁這個機會,給醇王狠狠安上一頂“‘亂’政”的帽子,叫他再也不能上跳下竄,攻訐關卓凡,反對榮安公主繼位。不過,他也承認,目下還沒到徹底打倒醇王的時候,火候不足的情況下,‘操’之過急,會煮成夾生飯。

  另外,文祥的意見,不能不尊重——文祥剛剛被爭取過來,還十分的勉強,不能把他給‘逼’回去了。

  “可是,”說話的是許庚身,“話總得說透啊。”

  “是啊,”郭嵩燾也說,“母后皇太后‘交’代了,道理都得敘進旨意里。”

  文祥不吭聲。

  “博公,”曹毓瑛說道,“你看這樣行不行?凡涉及太平湖的,一律‘或云’,如何?”

  頓了頓,“有心人皆可默喻,亦不直接落太平湖的面子。”

  “好,”文祥終于點頭了,“高明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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