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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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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交頭接耳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寶竹坡!”醇王臉面漲紅,扯開了嗓子,“你這是狡辯,狡辯!”

  雍容揖讓的風度,已經全然不見了。

  “請教王爺,”寶廷卻是從容不迫,“狡在何處呢?”

  “什么第一次、第二次?”醇王大聲說道,“照你這么說,照你這么說…舉凡第一次,就是應時而變?就是與時俱變?就什么…呃,異日便為成例?什么為后世子孫之祖制?”

  微微一頓,聲音更大了,“多少禍國殃民的惡例,不也是第一次?都叫做應時而變?都叫做與時俱變?都能夠異日便為成例、為后世子孫之祖制?你…這…何其謬也!何其謬也!”

  這一段話,倒是頗見氣勢,于醇王的理路、口齒而言,算是很不容易的了,果然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呀。

  寶廷立即說道:“王爺所言極是!所以,新興之例,何必去管他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又何必去給它扣一頂祖制之有無的帽子?只論它是否貼切就好了!貼切,就做得;不貼切,就做不得!”

  繞了一圈,醇王發現,自己還是落在了寶廷挖的坑里,沒跳出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憋得無比難受,又張了張嘴,用近乎嘶吼的聲音說道:“不貼切!不貼切!做不得!做不得!”

  “請教王爺,”寶廷好整以暇,“到底哪里不貼切了!”

  “你那份折子,”醇王厲聲說道,“流毒于外!物議沸騰,人心動搖!人們都說…國本動搖,誠恐天下解體,亡無日矣!”

  頓了一頓,“民氣如風,為政者敢不惕栗?”

  “流毒于外”、“物議沸騰,人心動搖”、“誠恐天下解體,亡無日矣”,基本都是醇王自己的“那份折子”里的話。

  “民氣如風?”寶廷一聲冷笑,“只怕,這是醇郡王一個人的風?我看到的,可是人心欣悅,聽到的,都說天下乂安呢!”

  “人心欣悅”、“天下乂安”,也是醇王的折子里的話,寶廷如是說,反諷的意味極強。

  醇王終于失控了。

  “就是不貼切!就是做不得!”他咆哮道,“別的不說,什么仁、宣一系實在尋不出合適的嗣皇帝的人選,就不對!載澄、載瀅,難道是死人?”

  下面“轟”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響了起來。

  醇王激怒之下,“死人”二字,脫口而出,實在是太難聽了!這兒不是私邸晤談,這兒是內閣大堂,是決定國家最重要的統嗣大事的“王大臣會議”啊。

  這也罷了,關鍵是,醇王終于耐不住,把載澄、載瀅給拋了了出來,這個場子,可怎么收拾啊?

  一片嘈雜聲中,恭王撣了撣袍子,站起身來。

  一見他起身,議論聲立即低了下去。

  “幾個月前,”恭王的聲音很平靜,“我在內務府,見到了宣宗成皇帝賜給文宗章皇帝的寶鍔宣威,還有賜給我的棣華協力——這一對刀槍的來歷,知之者甚眾,我就不再贅述了。”

  頓了一頓,“當時,往事歷歷,涌上心頭,宣宗成皇帝和文宗章皇帝二圣的御容,有如生人,我涕泗交流,情不可盡,心神俱迷,惘知所措。回到家中,身戰心搖,如癡如夢,致觸犯舊有肝病等宿疾,一時委頓成廢。”

  內閣大堂之中,安靜極了,豎起耳朵,可以聽到到人們粗細不一的呼吸聲。

  “這些情形,”恭王繼xu說道,“我都說給上頭聽了——”

  說到這兒,淡淡一笑,“我說,唯有哀懇我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于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靡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

  微微一頓,“我又說,臣受帡幪于此日,正丘首于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于無既矣。”

  婉轉哀鳴,真正是…聞者落淚啊。

  “我一再陳情,”恭王虛虛的拱了拱手,“上頭終于許我退歸藩邸,悠游林下,嗯,天恩浩蕩,我感激涕零。”

  “我,已是廢人一個。”

  內閣大堂在座之人,幾乎都心頭一震,恭王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感情彩:“本來,這種場合——”

  他的手指,向地面指了一指,“從退歸藩邸那一日起,我就不該再踏足的,不曉得,為什么還是放我不過?”

  人們的心頭,又顫了一顫。

  “我的肝疾,”恭王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愈來愈重,現在——”

  他用手輕輕的捫了捫心口,“眼見是又要發作的了…”

  咦,心口…這兒,似乎不是肝什么的呀…

  好,不必太較真兒了,就是這么個意思啦。

  “我是不能再支持下去的了,”恭王說道,“恕我…先行告退了。”

  說罷,點了點頭,抬起腳來,就向大堂外面走去。

  內閣大堂里,又是“轟”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

  好,大行皇帝駕崩那天,親貴重臣集議軍機處,恭王福晉“闖宮”、恭王拂袖而去的場景,再次重演了。

  兩位主持人,文祥面鐵青,關卓凡則面無表情,不過,誰都沒有開口挽留、阻止恭王。

  當然,臉最難看的那個,還是醇王,忽紅、忽青、忽白,甚為可觀。

  他眼見著恭王跨過了內閣大堂的門檻,牙齒縫中,終于擠出話來:“載澄、載瀅,都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專之的!”

  這個話,不曉得恭王聽見了沒有?不過,恭王的腳步不停,一路去了。

  許多人心里都在說:親生兄弟,何以相逼至此?唉!

  “棣華協力”,宣宗以之期許文宗、恭王兄弟,結果文宗和恭王…現在,眼見著又輪到了恭王和醇王兄弟了!

  “棣華協力”?

  嘿嘿。

  “諸公!”

  說話的是寶廷,“醇郡王說的不錯——載澄、載瀅,都姓愛新覺羅,既然頂了這個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專之,可是…”

  大伙兒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

  寶廷輕輕冷笑了一聲,“有的人,不顧恭王府上,會否人倫慘變,那也叫沒有法子的事情…”

  醇王瞪圓了眼睛:“你!…”

  寶廷不搭理他,繼xu說道:“可是,即便如此,載澄、載瀅兩個,還是不能入繼大統、登基為帝!”

  “為什么?!”

  醇王的眼睛都紅了。

  “為什么?”寶廷又是一聲冷笑,“古往今來,有被捆送宗人府的皇帝么?這樣的皇帝,踐祚之后,你叫他如何牧育萬民、君臨四海?”

  這是極有力量的理由。之前,睿王、關卓凡說的什么“小孩子胡鬧”,根本擺不上臺面——如果載澄只是在恭王府里挨鞭子,還可以說是“小孩子胡鬧”,可是,既然“捆送”了宗人府,性質就全然不同了——哪怕睿王并沒有正式受理這單案子。

  “那…載瀅呢?!”

  醇王的眼睛,更紅了。

  “載瀅?”寶廷冷冷說道,“載澄是嫡子、長子,載瀅是庶子、次子,庶子、次子越過嫡子、長子,做了皇帝,我是不曉得該算什么了!”

  “你!…”

  憋了又憋,醇王總算找到了理由,“本朝的祖宗家法,大統之歸,以賢以能,并非…以嫡以長…”

  話音未落,寶廷便大聲說道:“以賢以能?好,請教王爺,載瀅小小人兒,何賢、何能?”

  醇王語塞。

  “再者說了,”寶廷提高了聲音,“諸公請想一想,本朝開國兩百年,十圣相繼,有沒有嫡子在,卻叫庶子繼位的?”

  “十圣”,自太祖至大行皇帝,一共十位皇帝。

  眾人面面相覷,這還真是沒有——如果一定說有,就是康熙朝廢太子一事了。但無論如何,礽是在做了多年的太子之后才被廢的,載澄現在不過一個普通的宗室,二者無法相提并論;且廢太子事出無奈,絕不能作為以庶凌長的例子。

  有人心想,其實礽和載澄的情形,倒是有點兒像——兩人都是嫡子,礽失德被廢,丟掉了太子的寶座,引來九王奪嫡;載澄也是因為“失德”,被“捆送”宗人府,失去了做嗣皇帝的資格,如此說來,載瀅豈非…

  不過,這個話,一說出口,就是站在了醇王一邊,和“上頭”做了死對頭;還有,拿礽和載澄放到一起,畢竟不倫不類,人家要反駁,其實也很容易,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內閣大堂之內,再次靜默下來。

  針尖對麥芒,眼見局面是擰成了死結了。

  表面上看,這場辯論,寶廷占著上風,可是,大伙兒都能夠感覺的到,醇王的怒火,正在迅速聚集。

  醇王畢竟是宣宗親子,仁、宣一系之中,在臺面上,他是目下最有影響力的成員,如果真的撕破了臉,立女帝一事,真的能夠成事嗎?

  巨大的壓力,像沉重的石塊,擱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打破沉默的是戶部尚書閻敬銘。

  “有一個事情,”閻敬銘翻著大小眼,捋著稀疏的花白胡子,“我想,倒是要琢磨、琢磨。”

  大伙兒不由都松了口氣,一齊看向了閻丹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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