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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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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房子”里,寶鋆一只手捧著一本宋版的《春秋左傳正義》,一只手端著高腳的水晶杯,慢慢兒的啜著杯里的紅葡萄酒,表面上意態悠閑,實際上卻是望眼欲穿,《春秋左傳正義》上說了些什么,基本沒過腦子。

  恭王一進小房子,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捧著書站了起來:“六爺。”

  咦,六爺臉上的神氣,似乎…不大對頭呀?

  “你坐。”

  恭王一只手,朝寶鋆虛虛的按了按,自己先坐了下來,雙手在腿上輕輕一放,身子往“梳化椅”的椅背上一靠,微微仰起了頭,緩緩吁了一口長氣,臉上的神氣…果然有些古怪。

  眉宇郁積,卻又有幾分…嗒然若失的樣子。

  “六爺?…”寶鋆的臉上,滿是探詢的神色。

  “老七來找我,”恭王終于開口了,“是想向我討個主意,他說,眼下圣躬不豫,人心浮動,神機營為天子禁軍,禁宮御苑的安靜,京畿地面的維持,都是有責任的,嗯,他忝掌神機營,這個,要不要請旨,做一點什么特別的布置,以安…圣心?”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他自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責無傍貸,可是,又怕開了這個口,‘上頭’以為其多事,說不定,還會有人說他的小話,因此,猶豫不定,只好過來跟我討個主意了。”

  醇王的來意,要不要跟寶鋆說,恭王是很猶豫的。醇王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的想法。不止荒唐。近乎悖逆,寶鋆雖然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但就這么直捅捅的把醇王“賣了”,也甚不妥當。

  但是,寶鋆今晚來訪,所為者何?可以說,寶鋆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統統押給了恭王。如果恭王對寶鋆說假話,不要說在友朋之義上說不過去,彼此遮瞞關鍵信息,又如何能夠勾當大事?——雖然,此時,寶鋆心中的“大事”,和恭王心中的“大事”,已經不是同一件“大事”了。

  還有,沒有醇王的事兒作為由頭,接下來的某些話。也說不明白。

  因此,恭王替醇王加了句“要不要請旨”。并反復婉轉譬解。

  “請旨”二字,十分關鍵,有了這兩個字,醇王的想頭,就頂多只能譏為“多事”,斥為“荒唐”,不能給他戴“專擅”、“悖逆”、“別有用心”、“妄蓄異志”等等帽子——反正,我光明正大地打報告,“上頭”不批,我就不做嘛!

  這樣,萬一相關消息由寶鋆這里走漏——當然,這個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對醇王也不會造成什么實質性的傷害。

  同時,以寶鋆的絕頂聰明,醇王的本意是什么,應該能夠猜得出來,不至誤會。

  果然,寶鋆一聽,眼睛發亮,重重在大腿上一拍,說道:“好一個七爺!我怎么就沒有想到神機營?真正是…兄弟同心!這個,果然是…打虎還靠親兄弟啊!”

  恭王愕然!

  確實,寶鋆一聽便曉得,“請旨”兩個字,根本是恭王自己加上去的,這一層,他可以說沒有誤會醇王的“本意”;然而,醇王的另一層“本意”,寶鋆卻完完全全地誤會了——醇王意圖自行調動、部署神機營,根本不是為了恭王!

  他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恭王頭上來了呢?

  恭王不由大起警覺!

  這說明了什么?

  這說明了,外界看恭王、醇王兩兄弟,根本還是“一體”的——兄弟連心嘛!醇王若有異動,人們立時便會把賬算到恭王頭上,根本不是恭王之前想象的那樣,直等到自己表露出爭奪大位的意思了,“那邊兒”才會將恭、醇二王扯到一起,猛烈反擊。

  人們看醇王,同之前恭王看醇王,其實是一樣的,依舊把他看做處于恭王卵翼和陰影之下的一個小弟弟,沒有多少自己的主見,如果老七有什么大動作,不消說,那一定是出于老六的指使。

  寶鋆是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尤如此想法,況乎他人?

  恭王背上的冷汗,又出來了!

  接著,他腦海中跳出一個念頭來:朝內北小街芙蓉榭、乾清宮內奏事處,自己兩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醇王,人家說不定還認為:嘿嘿,兩兄弟唱雙簧,扮得還挺像嘛!

  那…眼下,鐘粹宮、朝內北小街,到底怎么看自己?

  恭王的額上,也見汗了!

  寶鋆見恭王神色有異,不禁有點兒擔心,說道:“六爺,你是不是…有哪兒不大舒服?”

  恭王搖了搖手,透了口氣,然后苦笑說道:“佩蘅,你是誤會了,老七這個想頭,跟我一丁點兒關系也沒有——他不是為了我!”

  寶鋆一怔,說道:“那…七爺是為了什么?”

  “他是為了他自個兒!”

  “他自個兒?…”

  寶鋆沉吟了一下,突然間,眼睛睜得老大:“六爺,你是說,那個位子…七爺亦有意乎?”

  輪到恭王“一怔”了:“那個位子?什么位子?”

  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失聲說道:“嗐,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這個誤會,愈鬧愈大了!

  “呃,那么…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

  恭王突然語塞,是啊,是為了什么?

  醇王和“東邊兒”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頭”寧大位虛懸、也不立嗣皇帝的誤會,因此欲陳兵造勢,以防統緒不繼——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實在不好說。

  看,寶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這上頭來。

  醇王想自立。想引領風潮。想扮演自己原先的角色。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么…唉,仔細想想,其實又何必由自己這個已經退歸藩邸的“閑人”,去為其“代言”呢?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老七是為了什么,我不曉得。我也沒問,我只是說,依我之見,沒有這個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么特別的措置,‘上頭’和軍機自然會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機營,他遵旨辦理就是;差使沒有派過來,你就安生呆著,不必多此一舉。”

  寶鋆的臉上。似笑非笑的:“六爺,你方才可是說。七爺是‘為了他自個兒’。”

  恭王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強烈的厭煩感,對寶鋆,對醇王,對兩宮,對關卓凡,對政爭的你來我往,都深感厭煩。

  他平靜的說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實是在自行其事——這可不就是‘為了他自個兒’?他過來找我,不過是大面兒上,對我這個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罷了…”

  說到這兒,恭王亦覺不能自圓其說,自失的一笑,說道:“朝內北小街芙蓉榭的事兒,你是聽說的了;乾清宮內奏事處的事兒,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老七——他確實是愈來愈有自己的主意啦。”

  寶鋆看著恭王,不做聲,移時,“嘿嘿”一笑,說道:“六爺,你今兒可是有點兒奇怪呀,想來,是在香山碧云寺呆久了,天天和大和尚們打啞謎,說出話來,都語帶機鋒了——‘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啊,哈哈!”

  “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是蘇軾《金山妙高臺》里的句子。

  寶鋆這幾句話,略帶譏諷,不過,他和恭王,是能夠相互開玩笑的,恭王并不以為意,也笑了笑,說道:“機鋒談不上,不過,說起香山碧云寺,你倒是提醒了我——明兒一早,我就回碧云寺去。”

  寶鋆大為愕然,回香山碧云寺?還明兒一早?那還怎么做“竟夜之談”?再說,這是什么時候?怎么好躲出城去?

  “這個時候回碧云寺?六爺,這…不合適吧?”

  “沒什么不合適,”恭王搖了搖頭,“我又不是醫生,留在這兒,能幫什么忙?只能夠添亂!再者說了,天時熱得很,我這個人,實在怕熱,山里邊兒本來就涼快,又不必見天兒朝珠袍褂的,唉,容我透口氣兒吧!”

  寶鋆微微張開了嘴,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怎么回事?難道,六爺的念頭…已經變過了?!

  去見醇王之前,還好好兒的呀!怎么見了醇王回來,就調轉了頭?醇王到底跟他說了些什么?

  寶鋆不自禁的搓起手來——這是他情緒焦慮時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無論如何,得先把恭王穩住——留在城里再說。

  “六爺,”寶鋆說道,“你現在回香山碧云寺,實在是不合適!太…扎眼了!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親貴都有‘侍疾’的責任,你現在走掉了,言路上,多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弄不好,再背上個處分——唉,你何必替自己找這個麻煩?”

  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如果嫌鳳翔胡同這兒熱,可以…去鑒園呀!鑒園對著北海,涼爽的很,你上了樓,湖光山色,風涼水冷,別說什么朝珠袍褂了,就算赤了身子,什么也不穿,也沒有人見得著啊!哈哈!”

  寶鋆自然曉得,恭王的“怕熱”之說,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可是,咱得給你一個臺階下啊。

  問題是,恭王根本就不想下來。

  他想要的,就是“不合適”,就是“扎眼”,就是“難聽的話”,甚至,就是“處分”。

  “我要是真赤了身子,”恭王笑著說道,“還是在山里赤著好些——鑒園那邊兒…嘿嘿,北海雖然湖光瀲滟,可是,佩蘅,你難道不曉得,有‘千里鏡’這樣東西么?”

  寶鋆真正急了:“六爺,皇上的病情…呃,就在旦夕之間!一旦出了‘大事’,你不在,咱們的事兒…呃,我是說,京里邊兒的事兒,沒有人主持呀!”

  “有軍機,有內閣,有那么多的親貴,要我主持什么?”

  恭王意態悠閑,和寶鋆的氣急敗壞,相映成趣:“難道是‘恭辦喪儀’?我看,這個差使,不會派給我,我辦事兒‘疏略’,已經辦砸回一次差使了,不能再來一回吧?”

  恭王說的,是當年康慈皇太后崩,文宗以他“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由,將他逐出軍機處,開去一切差使,“回上書房讀書”。

  這自然只是文宗的借口,且這個借口,非常之拙劣和反諷,辦理康慈皇太后的喪儀,天底下難道還能夠找出比恭王更加盡心竭力的人?——康慈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

  寶鋆脫口而出:“先帝荒唐!所以,所以…”

  所以我要留下來,跟他的兒子、老婆作對,將他這一支,連根拔起?

  恭王莊容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沒有一點兒怨懟之意——佩蘅,有些話,不要再說了。”

  寶鋆目瞪口呆。

  這個六爺,真的是變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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