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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千古是非輸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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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倒不一定,”恭王說道,“戶部、刑部的情形,不大一樣。國家百廢待興,在在都要用錢,不從戶部入手,大加整頓,開源節流,錢從哪里來?你還別說,閻丹初還真是了得,他到部之后,一年下來,不說‘開源’,單說‘節流’,戶部余銀,就多出一、二百萬銀子來,他的手上,現在已經攥了好幾百萬兩銀子吧?假以時日,這是不得了的一個數字——國家能多辦多少事情?”

  頓了頓,“刑部呢?冤獄自然也是有的,可是,目下,似乎…暫時沒有大加整頓的必要。”

  寶鋆想了一想,說道:“六爺,你說的也對。目下,朝內北小街最緊要的,是收買人心,刑部的爛事,不比戶部的爛賬,真翻了起來,有的人,就不是摘頂子了,弄不好,是要摘腦袋的——目下,他似乎確實沒有必要這么往死里得罪人。”

  “再者說了,”恭王說道,“刑部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辦的。本朝素有‘事必援例,必檢成案’之慣例,律例之繁復,六部之中,以刑部為第一,不熟律例,許多事情,堂官亦無從置喙,子穎在刑部,其實已經吃夠了司官、胥吏的苦頭…”

  “六爺,你忘啦,齊明堂原本的缺分,可是‘廉政專員’。”

  “啊,這,是…嗯,‘廉政專員’雖為新設,《大清律》卻只有一部,廉政專員繩墨糾彈,亦要以《大清律》為本…”

  “是啊,所以,這個齊明堂,《大清律》是精熟的!”

  頓了頓,寶鋆繼續說道:“還有,他是州縣出身,下面的各種門道,也是‘門兒清’。刑部的司吏,想唬他——難!”

  “…嗯。”

  “另外,”寶鋆說道,“我還聽說。當年,齊明堂被撤了鎮洋縣的差,宦囊如洗,生計無著,就叫夫人去商行接一些數薄。他在家里,替人核數,賴以糊口——則此人數目精明,亦不必說了。”

  頓了頓,嘿嘿一笑,說道:“六爺你看,活脫脫又是一個閻丹初啊!”

  恭王悵然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刑部那班胥吏。算是遇到克星了。”

  “不管朝內北小街打不打算在刑部大動干戈,”寶鋆冷冷一笑,“刑部是把刀子,刀把子抓在自己手里,合適的時候,拿來捅誰一刀,總是好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但他沒有接寶鋆的話頭,沉吟了一下,說道:“我記得。‘廉政專員’,是正四品吧?”

  “是,”寶鋆說,“不過。廉政專員專務通省官員的風紀糾彈——這個‘風紀’,又專指跟銀錢有瓜葛的,中飽、挪借、徇私、冒濫,攤上了就不是小事,四品官來做這個事兒,略覺吃力。于是又請旨加了一級,從三品,再加按察使銜,這樣,就跟臬司平起平坐了。”

  頓了頓,“齊明堂進京之前,已經升了正三品,同時,加了布政使銜,賞戴二品頂戴——可以戴紅頂子了。侍郎雖然是正二品,但人家是‘署理’——如此這般,也就顯得不是那么過分了。”

  “署理?”

  “是,署理。”

  頓了頓,“六爺,我覺得,軒邸最絕的一個地方,就是將這‘署理’二字,玩兒出花兒來了!”

  “怎么說?”

  “你看,齊明堂‘署理’刑部侍郎,錢定舫‘署理’外務部尚書,之前,趙竹生‘署理’兩江總督——嘿嘿,你不覺得,大有名堂嗎?”

  “你是說…”

  “別人‘署理’,”寶鋆說,“是真的‘署理’,‘護印’一段時間,正主兒來了,交接之后,回歸本職,他們幾個呢,‘署理’上了,就賴著不走了!你看趙竹生的兩江總督,已經‘署理’多久了?‘上頭’就沒有派哪個去接印的意思!”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恭王說道,“趙竹生之于兩江總督,錢定舫之于外務部尚書,齊明堂之于刑部侍郎,資歷都顯得弱了些,叫他們一上去就‘真除’,怕是壓不住場,有人會不服氣,所以,就先‘署理’著,一、兩年過去,‘資歷’自然就夠了,到時候‘真除’,就名正言順了,是吧?”

  “六爺,你說的太透徹了!就是這么回事兒!”

  恭王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五座巍巍聳立的金剛寶座塔,悠悠的舒了口氣,忽然展顏一笑,說道:“佩蘅,得空兒,我陪你到塔院逛一逛,在金剛寶座塔下兜兜圈子——這五座塔,北京城里獨一份兒,嗯,抬頭瞻仰,寶相莊嚴,塵心盡去!”

  寶鋆愣了一愣,這六爺,怎么突然就轉了話題,沒頭沒腦的?

  “六爺,我比不得你,地道大俗人一個,塵心欲念,是怎么也去不盡的,就別麻煩佛陀們費心了。”

  恭王呵呵一笑,說道:“我也是俗人,唯其俗,才要多看看佛,多聽聽道——好了,不說這個了。嗯,咱們倆,在這兒枯站了多久了?這么站著和人說話,一口氣說這么長的辰光,我這輩子,從未有過——腿腳都酸麻了!你呢?”

  寶鋆笑道:“不說不覺得,一說——還真是!我的腿腳也酸麻了!”

  “還有,嘴也干了吧?得,進屋,我替你烹茶!”

  “這可當不起…”

  話說了半句,見恭王俯下身,去拾掇那個裝著端硯的木盆,寶鋆連忙說道:“六爺,我來替你拿!”

  說著,擼袖子彎腰,伸出手來。

  “千萬別!”恭王說道,“如果這種事兒,都要假手他人,我跑到山里來,還有什么意味?”

  寶鋆訕訕的縮回了手,恭王端起木盆,努了努嘴:“這樣吧,你替我拎那個小桶。”

  “好!”

  兩個人進了屋子,手中的木桶還沒有放下,寶鋆就看見,臨窗的書桌上,鋪著雪白的宣紙,一眼掃過去。已看清了,上面是一首七律。

  “六爺,好詩興啊!”

  “是集句,”恭王說道。“集唐人詩句。每天一首、半首,希望能夠湊成一卷、兩卷的,暫名…《萃錦吟》吧。嗯,不過山中無事,游戲文字。聊以自娛罷了。”

  所謂集句,是從前人的詩作中,一首抽一句出來,音韻、意思前后切合,連綴成一首新詩。在當時的士大夫中,集句是非常流行的文字游戲,也是一般“雅集”中最主要的活動之一。

  “哦?”寶鋆大感興味,“這要拜讀!”

  放下木桶,走到桌前,細細看去。

  一邊看。一邊曼聲吟詠:

  “紙窗燈焰照殘更,半硯冷云吟未成。往事豈堪容易想,光陰催老苦無情。

  風含遠思翛翛晚,月掛虛弓靄靄明。千古是非輸蝴蝶,到頭難與運相爭。”

  念著念著,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這首集句的意味,怎么如此…

  正在沉吟,恭王含笑說道:“要請教寶大翰林了,這些詩句。都出于何人、何作啊?”

  寶鋆也是一笑:“六爺,你這是在考我了。”

  頓了頓,說道:“‘紙窗燈焰照殘更’,出自齊己的《荊渚偶作》;‘半硯冷云吟未成’。出自殷文圭的《江南秋日》;‘往事豈堪容易想’,出自李珣的《定風波》;‘光陰催老苦無情’,出自白居易的《題就甕呈夢得》。”

  又頓了頓,“‘風含遠思翛翛晚’,出自高蟾的《秋日北固晚望二首》;‘月掛虛弓靄靄明’,出自陸龜蒙的《江城夜泊》;‘千古是非輸蝴蝶’。出自崔涂的《金陵晚眺》;‘到頭難與運相爭’,出自徐夤的《龍蟄二首》。”

  恭王大拇指一翹,贊道:“佩蘅,真有你的,佩服!”

  頓了頓,說道:“我這兒還有一首集句,也請你考校——你慢慢看著,我去廚下轉一轉,提一壺熱水過來,替你泡茶。”

  頓了頓,說道:“這水,就是從院子里那汪泉眼里打上來的,甘爽怡人,較之玉泉山的水,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汪泉眼,名‘水泉’,亦名‘卓錫泉’,‘水泉院’即因此而得名,別看不起眼——名氣大著呢!”

  寶鋆大奇:“六爺,煮水、泡茶這種事兒,你真的都…親力親為?”

  恭王呵呵笑道:“‘此中有真意’,你這個‘地道大俗人’,是不明白的啦。”

  恭王出了屋子,寶鋆展開恭王交給他的另一首集句,低聲吟詠:

  “只將茶蕣代云觥,竹隝無塵水檻清。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

  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猛拍闌干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這八句詩的出處,寶鋆大都是曉得的,不過,他關注的重點不是這個。

  恭王的這兩首集句,故作出世豁達之語,但略一細究,就會發現,這份“出世”,不是真正的超俗拔塵,而是心灰意冷,不得不為之,內里其實憂郁憤懣,大大不平。

  憂郁憤懣,大大不平?——好事,好事!

  唯其不平,才能夠說動他“拍案奮起”啊!

  只是,寶鋆沒有想到,此時恭王,和寫這兩首集句的時候,心境已經大不一樣了。

  過不多時,恭王就回轉了來,手里提著一個紫砂壺,壺口冒著熱氣。

  茶泡好了,二人對坐品茗,恭王意態閑適,問道:“如何啊?”

  既問茶,亦問詩。

  “茶好,詩更好!”

  頓了一頓,寶鋆說道:“‘只將茶蕣代云觥’,出自陸龜蒙的《襲美留振文宴龜蒙抱病不赴猥示倡和因次韻酬》;‘竹隝無塵水檻清’,出自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崔雍崔袞》;‘金紫滿身皆外物’,出自徐鉉的《送蕭尚書致仕歸廬陵》;‘文章千古亦虛名’出自劉兼的《江岸獨步》。”

  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因逢淑景開佳宴’,出自宋齊丘的《陪華林園試小妓羯鼓》;‘自趁新年賀太平’,出自韓愈的《同李二十八員外從裴相公野宿西界》;‘猛拍闌干思往事’…慚愧,六爺,這一句,我卻是想不起出處來了;‘一場春夢不分明’…應該出自張泌的《寄人》。”

  說到這兒,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猛拍闌干思往事’,雖不曉得出處,私以為,卻是全詩中最好的一句!——請教六爺,這是哪兒的出處呢?”

  恭王一笑,說道:“我的看法剛剛好相反,連你這個大翰林,都不曉得出處,可見生僻過分了。何以生僻?自是不夠雅馴,難以流傳。嗯,改成‘吟寄短篇追往事’,如何?”

  寶鋆微微一怔,說道:“這一句…出自翁承贊的《文明殿受封閩王》?嗯,我不能說不好,不過,六爺,我還是覺得,較之‘猛拍闌干思往事’,這個‘吟寄短篇追往事’,氣魄上,未免輸了一籌。”

  恭王又笑了笑,說道:“我一個隱居山野的閑人,看青山綠水,聽暮鼓晨鐘,要什么‘氣魄’?”

  寶鋆離開碧云寺之后,恭王如此吩咐一個貼身的侍衛領班:

  “朝局變化,咱們自己得多盯著點兒,不能什么消息都靠人家通傳。”

  “嗻。”

  “寶大人若有什么異樣的舉動,要及時來報。”

  “嗻。”

  “還有,”恭王緩緩的說道,“太平湖那邊兒,也要替我看住了。”

  太平湖——醇王的府邸就在那里。

  “…嗻。”

  ps:小小說明一下,本章中,寶鋆在指出恭王集句出處時,直接稱呼詩人的名字,這種做法,并不十分符合歷史真實。士大夫談詩論文,語及前人或時人,一般稱呼詩人的字、號或者別名,直接稱呼名字,是很少見的。譬如,會稱白居易為“白樂山”、“白香山”,稱呼韓愈為“韓退之”、“韓昌黎”。可是,本章涉及的十六個詩人,有的名氣并不大,如果寶鋆統統以字、號、別名稱呼,有的書友,可能會一頭霧水,所以,獅子就擅自做主,請寶鋆統統喊人家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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