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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字驚醒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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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保懵了:這個時辰來傳旨?

  他再遲鈍,也曉得情形不妙。勉強穿戴齊整了,來到大堂。只見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多隆阿的兵。槍上膛,刀出鞘,如臨大敵。

  多隆阿站在上方,面無表情。

  勝保心底哀哀地叫了一聲,腿一軟,便在香案前跪了下去。

  多隆阿取出上諭,清了一下嗓子,開始宣旨。他其實不識漢文,都是幕僚事前教他念熟了,背誦而已。

  “諭內閣:前因陜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陜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陜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系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著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準逗留。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著勝保移交多隆阿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多隆阿接統調遣。欽此!”

  上諭宣完,勝保已渾身篩糠,汗出如漿。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罪臣…領旨,謝恩。”

  多隆阿心中感嘆:這哪里還是八里橋那個神采飛揚的勝克齋?

  但這個時候由不得他憐憫猶豫,多隆阿一揮手:“摘頂戴!”

  旁邊有人立即上前,將勝保的頭上的大帽子摘下,然后取下了上面的珊瑚頂子和連著花翎的白玉翎管。

  多隆阿溫言道:“把勝大人扶起來吧。”

  兩個材官,一左一右,把勝保一個肥大的身軀攙了起來。勝保哆哆嗦嗦。總算勉強站定了。

  多隆阿說道:“克翁。奉旨辦事。我也沒有法子。”勝保嘴唇囁嚅了幾下,剛想說點什么,多隆阿已變了顏色,喝道:“奉旨查抄!不許徇情買放,也不許騷擾內眷!違者軍法從事!”

  勝保大急,不知哪里生出來的精氣神,突然手腳口齒都利落起來,對著多隆阿連連打躬:“禮堂。啊不,禮帥,禮帥!格外開恩,格外開恩!”

  多隆阿沉吟了一下,道:“給你十馱行李。”

  勝保張了張嘴,想說:“這可不夠啊。”但總算知道再說話只能自討沒趣,又把嘴巴閉上了。

  多隆阿知道他想說什么,嘆了口氣,道:“克翁,你把你的那些個姨太太遣散幾個罷。這樣不就夠了嗎?”

  他本來還想提醒勝保,特別是“那個姓呂的姨太太”。但此事敏感。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來。

  其實不需要勝保遣散,沒幾天功夫,他的那三十幾個姨太太,帶著各自的細軟,大半走得不見了。旨意中并沒有拿問家里人的話,多隆阿也不去管她們。

  那個“姓呂的姨太太”,倒是沒有走掉。

  軍機處知道勝保已經拿下,便催促多隆阿將犯官從速遞解進京。

  于是眷屬坐車先走,勝保的那個老仆跟著。多隆阿派了兵護送,不過只限于陜西境內冇,出省后多部的兵就要返回,余下的路,得自己走了。

  勝保做了八抬的綠呢大轎,轎杠上栓了一條鐵鏈,接著啟程。押解官是一個千總,臨行前多隆阿密密地叮囑了一番。

  一路上,押解官兵只是嚴密關防,勝保不能自由行動,但生活起居完全不受干涉,甚至可以會客。

  勝保事事愛學年羹堯,諸般荒唐,卻有一件學得好,就是禮遇文士。他對武官兇,待士卒無恩,但對自己的幕僚、文案卻很客氣,從來沒有克扣過他們的薪資,還常有賞賜。因此很有幾個幕僚感念勝保的知遇,既然可以會客,便先后前來拜會。既為勝保開解壓驚,也為他籌劃免罪之道。

  這給了勝保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落難之際,故人不棄,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勝保漸漸地從幾乎崩潰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又有了曾經的統兵大員應有的從容沉靜。

  后來,一些以前跟過他、又因為種種原因離去的前幕僚也尋了過來。

  其中一個,叫蔡壽祺,字紫翔,號梅庵,江西德化人。

  此人進士出身,原來在京中做翰林,實在受不得清苦,乃投入勝保幕中。蔡壽祺做事,有人認為虛妄浮夸,但他疾聲厲色,坐言起行,自有一份狠勁,很對勝保的胃口。原想好好保一保他,但蔡壽祺忽遭丁憂,而江西被兵,道路斷絕,被迫留京守制。勝保給了他一些接濟,其余的只好暫時放開手了。

  兩個人失去聯系很長一段時間,在這種境況下重逢,都感慨萬千。

  蔡壽祺憂滿之后,離京到處“找機會”,但他再也沒撞上像勝保那樣欣賞他的主家,反而不止一次被人厭惡甚至驅趕,因此也是一肚皮的牢騷。此時和勝保兩個對酌密言,故人情殷,都猶如空谷聞足音,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勝保一如既往痛罵恭王,蔡壽祺卻說道:“克帥,中樞諸公里雖然有人嫉賢害能,但朝廷對你,還是大有余地的。”

  勝保眼睛一亮:“梅庵,這話怎么說?倒要請教。”

  蔡壽祺說道:“克帥請想一想,你遭事以來,多禮堂對你,是否格外優容?種種措置,恐怕不是多某一己所能決定的。”

  勝保細細地想了一番,點頭道:“你說的不差。難道有人良心未泯?”

  蔡壽祺冷笑道:“只怕無關‘良心,事。到底是克帥你的本錢厚,有人手頭緊,不能不對債主好臉色罷了。”

  這個比喻很有味道,但勝保還想不明白,說道:“梅庵,不妨直言!”

  蔡壽祺以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了個“李”字。

  這是指李世忠。

  勝保皺著眉,搖了搖頭,說道:“不會是他,他沒有這個份量。”

  蔡壽祺又寫了一個“苗”字。

  勝保苦笑道:“本來是一招好棋,可惜我落子太早。此時他和朝廷已經幾乎翻了臉,我這兒哪里還說得上話?”

  蔡壽祺微微一笑,又寫了一個“關”字。

  勝保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拍大腿,說道:“一字驚醒夢中人!梅庵,你這個字,萬金不換!”

  蔡壽祺大為得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克帥,‘這個字,回來之前,朝廷是絕不會對克帥明詔處置的。‘這個字,回來后,朝廷倚俾正殷,他的面子,哪能不給?只要克帥你人沒有事,起復大用,那還不是隨時的事情?”

  勝保連連點頭,也壓低了聲音:“受教,受教!我這個侄…嗯,‘這個字”確實是個講情義的。嗯,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蔡壽祺道:“‘這個字,一回來,壽祺便登門拜訪,克帥且請忍一時委屈,靜候好音,自有海闊天空一日的。”

  兩個人又密密地議了很久。

  臨告辭的時候,勝保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遞給蔡壽祺,說道:“梅庵,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這點錢,貼補家用,你別嫌少。”

  蔡壽祺接過,定睛看時,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蔡壽祺這輩子手上就沒入過這么大一筆錢,眼圈登時紅了。正想說點什么,勝保已經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道:“梅庵,你我的交情,可不能說什么見外的話!”

  蔡壽祺走后,勝保非常興奮,坐不下來,繞室緩行,很想做一首“孤憤客旅”之類的詩。正有了兩句,突然門外一陣喧嘩,冇然后他那個隨眷護持的老仆沖了進來。

  勝保看時,不由大吃一驚。這位老仆鼻青臉腫,嘴角還有血跡,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都是塵土泥漿。

  勝保暗叫不好,老仆“噗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哭道:“大帥,行李和幾位姨太太,都,都被德興阿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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