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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離魂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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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勝保的大營。

  今天戰斗的結局,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一場有代差的戰爭中,清軍最終的敗退大概是難以避免的。所不同的是,因為那一次成功的突襲,大概不至于全軍覆沒。

  他知道,清軍兵敗之后,勝保本人會退居定福莊,要在那里整軍,收容敗兵流卒。定福莊在八里橋的西北二十余里處,關卓凡估摸著自己走了不到兩個小時,便見到了莊外的軍帳。

  他之所以要急著趕赴這里,是因為急于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到現在為止,他只知道自己是京營中的一名低級武官,職位是九品的外委翎長,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而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的,他要找到他的同袍,想辦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家住哪里,家里還有哪些人。另有一件聽上去很古怪但卻必須打聽清楚的事,是自己的年齡。

  到了營邊,他便把今天跪在地上侯斬時,監斬官最后一次所喊的幾個名字,報給了哨兵——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這些是與他一起沖鋒的人,不知道有沒有活下來的。

  敗軍之中,各種部隊的番號繁雜,因此找人反而成了正當的理由。關卓凡的運氣好,很快哨兵就帶著一個人來接他了。

  “關三!”出來的是那個絡腮胡子的武官,略略一蹲,一把抱住了關卓凡的腰。

  抱腰禮是旗人好朋友之間的一種禮節,一般是由年少者向年長者行禮。關卓凡見這個絡腮胡子明顯比自己的年紀大,行這個禮,當然是因為感謝今天他一嗓子喊出“不服”來,救下了眾人性命的緣故。

  “先到我的帳子里去坐,我已經讓人去叫老蔡了!”絡腮胡子攜了他的手,一路把他帶進了大營中的一間帳篷。帳子里卻已經坐了一個人,五短身材,極是健壯,見到關卓凡,眼中放出驚喜的光來,站起身,居然就地給他請了一個安:“小關,多謝你!”

  這就比抱腰禮更重了,見得感激之情尤重。關卓凡正要還禮,卻被兩個人拉住了。

  “你這就甭客氣了,我跟老阿這兩條命,都是你小關賞下來的。”

  這個是蔡爾佳,絡腮胡子的是阿爾哈圖。關卓凡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兩人,問道“別的人…”

  阿爾哈圖的目光黯淡下來,搖了搖頭:“一起沖的七個,活著的就剩我和老蔡,本來以為你也回不來了…”

  “別說這個了,都是天數!”老蔡揮了揮手,對關卓凡笑道:“你今天是威風極了,老阿也不差,他親手砍了一個洋兵。”

  “有這樣的事?恭喜阿大哥!”關卓凡心想,原來陣亡的敵軍中,有一名是被老阿殺的。

  “要緊的是搶了首級回來,這可是個稀罕物兒!”老蔡興致勃勃地說,“大帥說了,要保老阿一個驍騎校,這以后在驍騎營中,可不就是咱們的正經上司了么?”說罷哈哈大笑。

  關卓凡心說,原來咱們是驍騎營的。驍騎校是正六品,跟綠營里的千總大致是一個級別,若是實職,那也很值錢了。

  阿爾哈圖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擺手攔住話頭:“可不許再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來來,咱們喝酒!”說罷,從鋪后掏摸出兩個大的油紙包,一個葫蘆,得意地笑道:“老祥記的醬牛肚,鹵羊肉,不壞吧?酒是在街上的大酒缸打的燒刀子,將就喝。”

  三個人在帳中喝酒吃肉,不覺都有了些酒意。

  “兄弟,”阿爾哈圖感慨地說,“我們原來都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啊。”

  “阿大哥,這話我當不起,”關卓凡笑道,“今天也就是一時僥幸罷了。”

  “老阿說的沒錯。”老蔡接上了話頭,“小關,我一直說你人挺好,就是太過膽小窩囊,有時候么…嘿嘿,有時候還有點草包,誰料想今天見了真章兒!你跟勝大人回話,那份神氣喲,我當時跪在地上想,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吧,誰知道勝大人還真吃你這套!”

  關卓凡一直有個疑問,見說到這,便乘機問道:“兩位大哥這么豪壯的人,怎么今天也犯了臨陣返逃的軍律,弄得要殺頭呢?”

  “我跟老蔡是吃了同一個虧。”阿爾哈圖苦笑一聲,搖著頭說,“我們這十幾匹馬,是生馬。頭一次沖鋒的時候,對面鬼子剛射了大火箭過來,這些畜生就炸了,四處亂跑。往前跑的沒事,往左右跑的也沒事,偏偏我們兩個被一直馱到大帥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說,不殺我們殺誰?沒地兒說理去啊。”

  原來如此,關卓凡聽得笑了起來。

  “對了,營里的烏佐領,剛才還來問過你。”阿爾哈圖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大帥是應承了你的,只要不死,給你一個翎長的實缺,我明天就帶你找烏佐領辦去。”

  “這個…”關卓凡沉吟了片刻,還是說道:“這個缺,我不打算要了。”

  “什么?!”老蔡驚呼一聲,“你小子八成是又瘋了吧?”

  清朝自平洪楊的軍興以來,連年征戰,以軍功被保舉的人極多,加上清朝有捐官的劣制,導致名器濫觴,品秩就變得不那么值錢,一個官的位子,倒有三個人等著去坐。曾有大將的親兵,積功保至三品大員,然而無官可授,只得還是繼續當他的親兵。這些事在后世,是被當做笑話來說的,但同時也說明,實缺才是最讓人眼紅心熱的東西,因此老蔡有這樣的反應,毫不奇怪。

  但關卓凡也有自己的考慮。兵兇戰危,高收益帶來高風險,即使是七品實缺,過的畢竟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不見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樣死里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這個時代活下去,他還是想替自己尋一條別的路,先求一個穩當,安定下來再說。

  可是這些話,是沒有辦法跟蔡阿兩人明說的。關卓凡想了想,覺得正好把自己編造的一個理由,向兩人提出來。

  “不瞞兩位大哥說,”他嘆了一口氣,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現在,除了看見兩位大哥,還能記得起來,今天之前的事,卻什么都忘了。”

  蔡阿二人,目瞪口呆地聽著關卓凡把自己失憶的經過講了一遍,他是如何中了法國鬼子的一發炮彈,如何靠了黃驃馬的遮擋才大難不死,如何暈厥于地整天不醒,如何步行半夜才打探到大營的所在,如何見到兩位大哥便象見到了親人…諸般種種。說起來,除了失憶兩個字外,其他的倒是句句不假。

  兩人聽完,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對望一眼,還是由老蔡先開了口。

  “小關,你這是離魂癥!”自以為見多識廣的老蔡,鄭重其事地說,“西洋人的兵器,最是邪門,大炮一響,多少人都是失魂落魄!不過不要緊,我看你三陽俱在,神有所屬,只要回家靜養一段時日,丟掉的一魂,自己就能慢慢地尋回來。”

  這個說法好!關卓凡心想,這樣自己離開大營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了。

  “關三,那你還能記起家里的事嗎?”阿爾哈圖為人老成些,替他想得也多些。

  關卓凡搖了搖頭。

  “哦——”老蔡也明白過來了,他現在既然什么都不記得,那就得給他補補課了。

  “你和老蔡,都是鑲紅旗的,我是正白旗的,咱們都是好哥們兒。”阿爾哈圖說道,“你家在城南的壽比胡同住,南起的第三…還是第四個院子,反正明天我送你回去。你的老爹老娘和大哥都不在了,別的…別的…家里的事,你平時跟我們說的也不多。”說到這里,阿爾哈圖看了一眼老蔡,兩人的臉上不免都有些尷尬慚愧之意。

  關卓凡心想,看來自己穿越的這位,生前的人緣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跟老阿和老蔡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哥們兒”。他們兩位現在對自己如此親熱,大抵也是因為自己今天的表現讓他們刮目相看的緣故。

  “唉,要是馬額齊也在就好了,平時你跟他最好。”老蔡惋惜地說,“可惜今天第一次沖鋒就沒了,留下孤兒寡母的,也真可憐。”

  馬額齊,關卓凡把這個名字記住了。

  “以前的事不管怎么樣,從今天起,我當兩位是我哥。”關卓凡很誠懇地說,“明天我自個兒回家就行,京城就這么大,丟不了!倒是營里,有兩件事拜托兩位哥替我辦一辦,一是替我告個假,反正我現在這副樣子,也打不了仗。二是烏佐領那里,替我把那個翎長的實缺辭了,我還是做我的外委翎長好了。”

  同樣叫做翎長,分量卻大不一樣。外委翎長,也叫藍翎長,意思是編制之外的委任,雖然也有品秩,但只是九品。而翎長,卻是正七品的職銜,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

  “不成!”阿爾哈圖沉思半晌,搖頭說道。見關卓凡看著自己,連忙說:“你別誤會,替你告假,那是一句話的事,交給我來辦。不受實缺這個事,我看不能這么辦。好歹先把七品的部照領了,再把那兩身官服領了,穿出去嚇嚇人也是好的。受不受實缺,也不急在這一時,可以從長計議。就算到時候真不要這個官,那也得跟老烏講講斤頭,幾百兩銀子的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關卓凡明白了,這個缺,他如果不要,自然有人搶著要,烏佐領就大有機會中報私囊。阿爾哈圖是真心替他打算,才會跟他說這一番話,心里感激,說道:“阿大哥,我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也不用你怎么操心,明天一早,你只要露個面就好。其他的我替你辦,連書辦那里的使費,都算我的。”

  “那怎么行!使費還是該我來出。”關卓凡不答應了。按當時的陋規,凡升職的官員,必得向發放部照的書吏送上一筆賄賂,才能過關,否則有的是挫磨你的法子,決不能讓你痛痛快快的拿到手續。而領取官服之時,也是一樣。具體需要多少錢,關卓凡不知道,但自己升官,卻讓別人掏錢,道理上實在說不過去。

  “小關,這錢歸我和老阿來出,你就別管了。”老蔡見阿爾哈圖猶豫著不說話,索性接過了話頭,“你是不記得事了,我跟你直說了吧,你的景況,不大好!”

  這句話一說,關卓凡懂了,說白了,自己沒有錢。郁悶當場,說不出話來。

  穿越到這么一個倒霉鬼身上,死爹死娘死大哥先不說,居然窮得連升官的使費都拿不出來——老天爺,你把這個叫做一條出路?

  “對了,”老蔡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來,“你從前提過一回,你訂過親!”

  我訂過親?關卓凡大感興趣。

  “就是…就是…”老蔡又吞吞吐吐起來,“就是到底娶了沒有,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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