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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芭蕉心盡展新枝(四)

  徐惇自從離開大營之后就再沒有音訊。朱慈烺原本懷疑這家伙會不會拿銀子跑路,但仔細想想他應該不是那么蠢的騙子。好不容易被東宮委以重任,卻只騙這點銀子,真是冒著凌遲處死的罪過掙賣白菜的錢。

  徐惇進來的時候,張詩奇和侯方域都已經從側廂房離去。他緩步走到朱慈烺面前,微微仰首,道:“旬月不見,殿下清減了。”

  “你黑了。”朱慈烺微笑應道:“坐。”

  徐惇謝了座,一坐滿了椅子,腿上肌肉一陣亂跳。他這一路快馬而來,的確已經到了體能的極限。只是提著一口硬氣,才能做出如此從容的模樣。

  “看茶。”朱慈烺搖鈴叫道。

  外面內侍很快為徐惇奉上香茶,連忙退了出去。

  徐惇跑得嘴唇脫皮,也不顧禮儀先端起茶抿了一口,方才道:“殿下還是賜杯涼水吧。”

  朱慈烺無奈,正好看到案上有一大杯之前泡的茉莉香片,是他前世工作疲憊時最喜歡的飲品。被侯方域的事打個岔,自己都還沒喝,卻已經涼了大半。他推了推這個宮里特意燒出來供他“牛飲”的茶缸,道:“喝我的吧。”

  徐惇本來就是狂狷之輩,信奉“禮法豈為我輩所設”。他問心無愧地上前謝過,端起杯子就大口開喝,邊喝邊暗道:這是什么?筆筒么?唔,有柄!哪來這么大的杯子?

  等徐惇喝飽了水,朱慈烺方才道:“可是有什么消息帶回來了?”

  “銀子都花光了。”徐惇放下杯子,抱在懷里,毫不客氣道:“殿下這邊還能給出多少?”

  “銀子不是問題,”朱慈烺毫不介意道,“關鍵是你得讓我看看這些銀子到底干嘛用了。”

  徐惇呵呵一笑,似乎是笑話皇太子太不大氣,從懷中取出一本簿冊,雙手呈遞上去,剛回身又將那個筆筒大小的茶缸攬在懷里。

  朱慈烺權當沒有看到他的小動作,翻看簿冊,只見里面密密麻麻寫著姓名、年齡、長相、身體特征、聯絡暗號,一眼可知是徐惇這些rì子發展出來的下線。至于牢靠與否暫且兩說,光是這份效率就足以讓人嘆為觀止了。

  “這當然不是我一個人跑的。”徐惇道:“我仍舊用了單線上下的法子,只是讓下線去找下線之后,我本人也是出面的。”

  “我說過必須單線聯系。”朱慈烺道。

  “我想殿下是怕出了問題難以核實查證,但我這一頭殿下難道還信不過么?”徐惇不以為然道。

  “我是為你的安全考慮!”朱慈烺佯怒道:“若是下面這些線人有人向李闖告發你,你還能活著回來么?”

  “我也不怕。”徐惇傲然道:“如今我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氣,誰若想賣我,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不瞞殿下,我已經借游俠之手,干掉了好幾個想賣我換銀子的人了。”

  “呵呵,”朱慈烺干笑一聲,“你還真是混得如魚得水。”他對徐惇這種作法并不贊同。他要的是一個可靠、穩定、高效、安全的間諜網,但為什么就被徐惇搞成了一個秘密的會道門呢?

  朱慈烺旋即又想到臭名昭著的“黑龍會”。黑龍會是rì本從事海外軍政間諜工作最有力的發動機關,目的是謀取黑龍江流域作為rì本的領土。這樣一個諜報機構同樣發端于民間,仔細看看其實就是個黑勢力集團。

  “我還為這些人建了個幫會,名作‘金鱗會’,殿下以為如何?”徐惇得意道。

  朱慈烺很想找面鏡子看看自己的表情。

  金鱗會…黑龍會…

  徐惇拿著東宮出品的諜報組織指導手冊,最后竟然還是走上了地域性組織的道路,這是歷史的偶然?抑或背后蘊藏著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組織行為學原理?還是歷史、生產力之類的局限性?

  朱慈烺很快又想通了。

  對于那些江湖上帶著兄弟朋友惹是生非的人而言,只有歃血為盟才是最牢靠的。即便封官許愿都未必能讓他們信服——朝廷的信譽早就破產了。甚至連朝廷命官,袁崇煥,在廣寧之戰時為了激勵部將奮勇殺敵,也搞了一出歃血為盟。

  既然是歃血為盟,當然需要一個載體,所以無論是金鱗會還是黑龍會,其實都是權力控制力度不足的產物。

  “你們可有盟誓?”朱慈烺笑道。

  “不求同月同同rì生,但求同月同rì死!”徐惇自己也笑了起來,看來并沒把這些放在心上。

  “具體的呢?”朱慈烺問道:“你弄這么個東西,難道人家就肯給你白白跑腿賣命?”

  “銀子。”徐惇想了想,又道:“威風。”

  朱慈烺皺了皺眉頭:“這種事,哪有弄得天下皆知的?”

  “殿下放心,所謂天下皆知,也不過是那么個小圈子里知道罷了。”徐惇不以為然道:“殿下,這本冊子只是一半。還有一半是記錄他們家中老幼、居住籍貫,我擔心路上發生意外,故而今天只帶了這一半給殿下,另一半待后送來。”徐惇雖然說得輕松愜意,但從他這份小心上來看,這一路并非順風順水。

  朱慈烺點了點頭:“你做事還算謹慎,但愿你那個金鱗會也要謹慎些才好。”

  “殿下放心,屬下自有分寸。”徐惇又道:“殿下,這些人中其實大多都在山西。”

  “山西?”朱慈烺頗為意外:“你跑去山西布局了?”

  “河南之事已經不可為了,我只在闖營之中埋下了兩個暗子,以備rì后起用。”徐惇道:“山西民心大致可以分為三派,正可利用。”

  “民心還分了三派?”朱慈烺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頗為意外,道:“你細細道來,無須諱言。”

  徐惇先行了個禮,道:“殿下,宣府、大同等地頗有些商人與東虜往來。東虜連年來掠奪關內,剛出了關就將搶來的東西賣給這些豪商,換取糧食、兵器等軍資。那些豪商再轉賣關內,就如同于土匪勾結,替土匪采購、銷贓一般。”

  朱慈烺點了點頭,示意能夠理解。大名鼎鼎的晉商八大家,后世但凡去壇子上晃蕩的歷史票友,誰不知道他們的發家史?后來滿清定鼎天下,順治封他們為皇商,賜下張家口五百里土地給他們開墾,也算是“君臣相得”的典范了。——當然,這八家最后在乾隆年間被徹底消滅,這也符合滿洲人過河拆橋的習慣。

  “還有些人,”徐惇頓了頓,“被李闖蠱惑,四處宣揚李代朱氏為帝的邪說,竟然也有愚民相從。”

  “不用避諱。”朱慈烺再次強調了一遍。

  徐惇語速漸漸加快:“李闖所謂三年免糧,在民間頗得傳信。民間有童謠傳唱:‘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許多地方官員也都以為時局已經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或是私下或是公開,常常流露出何必效死的意思。”

  朱慈烺無奈,這就是當今現狀。他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前rì里,劉若愚從京師派人來通信。我問及宮中情形,結果卻是許多中官外逃,甚至有人在宮門上寫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悖逆之語。這世道真是癲狂了!”朱慈烺停了停,本想喝口水,一探手方才想起杯子還在徐惇懷里抱著呢,便又繼續道:“天yù亡之,必先使其狂妄。這些人不用管他,還有一類是什么人?”

  徐惇忍不住笑道:“還有一類人倒是好,都聚在三立書院講學呢。他們一個個忠于朝廷,忠于君上,只等著改朝換代之后做孝子賢孫,為皇明披麻戴孝。”

  朱慈烺一笑而過,這種人只是歷史的點綴,終究難成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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