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代表著中央權力的延伸。在沒有火車的時代,一份《皇明通報》從北京到交趾要走兩個月的時間,而中央的政令因為不能使用信鴿,所以還要多花一個月。
三個月足以發生許多大事了。
而如今轟鳴的火車將大明帝國朝廷中樞的手臂延長了,讓朝廷諸公能夠更快地了解到地方上的問題,并且以更快的速度調動軍隊、糧食、商貨。
雖然只是試驗路段,長度也僅僅是二十里,但隨同火車攜帶的數千斤貨物,以及皇帝陛下和皇室成員,終究是以更快的速度抵達了京外的第一站。
“陛下,剛才火車最高時速達到了二十四里。”負責火車計劃的教授向朱慈烺稟報道。
這位教授姓田名爽,只有三十出頭,是王葵心公的得意弟子,在機械領域頗有造詣和天賦。如果不是朱慈烺在這個時空呼風喚雨,或許他將皓首窮經,在五十歲上中個舉人,過完他庸碌的一生。然而因為朱慈烺,他在幼年時候的愛好得以成為終身的事業,并給他帶來了光宗耀祖的機會。
朱慈烺朝這位年輕的教授點了點頭,道:“載重多少?”
“實驗貨物共六千斤。”田爽道:“不過理論數據在十二千斤上下。”
“因為朕比較重。”朱慈烺玩笑道。
田爽也跟著笑了,道:“陛下肩負日月,手握江山,焉能不重?”
這回因為皇帝陛下要求親自感受火車,所以車廂里當然不能滿載。從之前的實驗情況來看,滿載的危險性遠高于空載,好幾次事故都是因為載重過量發生的。
朱慈烺從窗口望向月臺,因為采用了他的設計構思,所以與后世的火車站臺差別不大。他問道:“葵心公如何了?”
田爽頓時消沉下來。道:“恐怕無法親見京津線貫通了。”
王徵在這個時代已經是極其高壽了,在確定京津線鋪設之初,他就已經不再有體力和精力負責實際工作,破格將自己的關門弟子推到前臺,也就是這位田爽。他把建設大明第一條鐵路的殊榮給了田爽,正可以表明他對田爽的期望和重視。
這可以算是他最大的一筆遺產了。
朱慈烺想起自己與王徵的通信。想起技工學院到經世大學一步步走來,乃至葵心獎的頒行,不禁有些感傷。
“算了,朕不下去了,添了煤就回京吧。”朱慈烺道。
田爽奉命而出。立刻去安排了。
車廂里只剩下五位皇子,環坐在皇帝左右。
朱和圭看著父親,心中頗為心疼。他想了想,終于開口勸道:“父皇且莫傷懷了,薪盡火傳,葵心公能見到這火車,定然也是心滿意足了。”
朱慈烺吸了口氣,道:“不是傷感。只是失落。”他頓了頓道:“英雄何懼生死,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不能親見自己的事業得到成就吧。李閣老臨終前還在擔心考成法會否走人亡政息的老路,這些都是忠臣啊。”
隆景十年的臘月。李遇知壽終正寢,在永別之前一個時辰還見了一位到訪的吏部官員,對考成法的改進和推行詳加過問。那位官員也只是意外拜訪,而李遇知在致仕之后也就過問了這一次政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皇太子知道皇帝陛下在得聞李遇知辭世的消息之后郁郁寡歡,今日又得知王葵心公的大限將至。原本熱熱鬧鬧的出行也變得讓人壓抑。
“父皇,李閣老的謚號還未商定。”朱和圭道:“在文忠與文正之間。似乎頗有爭議。”
“朕怎么不知道有這爭議?”朱慈烺反問道。
朱和圭有些意外,不解道:“翰林院和國子監早就吵開了。報上也有…父皇怎會不知道?”
“父皇的意思是,這事沒必要上心!”皇次子朱和圻突然插口道:“隨便是文忠還是文正,看他們最后報上來的是什么便是了。如果不合父皇心意,父皇自然可以賜個文正,這叫恩自上出;若是合父皇心意,自然順水推舟許了,這叫眾望所歸。對吧,父皇。”
朱和圭冷冷地看著弟弟,道:“你再放肆些給父皇看看。”
朱慈烺摸了摸老二的后腦勺:“這不叫放肆,他能說出來,是為你這個做哥哥的著急。”
朱和圭頗有不愿,臉色越發不好看了。雖然沒有人跟他說過什么,但他越來越覺得父皇對他的愛分給了弟弟們。回想當年他寸步不離父皇,還有父皇陪著玩游戲,而如今父皇一直跟在父皇身邊的人卻變成了老二和老三。
老三還小,且不去說他,老二卻越來越放肆,頗有些不把他這個當哥哥的放在眼里。
見老大面色不好,朱慈烺又對朱和圻道:“不管怎么說,兄弟之間不該有隔閡,但君臣之道是要顧忌的。你皇兄終究是副君,就算有一時顧慮不到的地方,你也該注意勸諫建言的方式。”
“他啊,呵呵,顧慮不到的地方多了。”朱和圻大咧咧道:“而且死腦筋!”
“你!”朱和圭當即就要發怒,見父皇望過來,才忍住沒有發作。
“怎么說?”朱慈烺又望向老二。
“上回考數學,他在那邊抓耳撓腮半天。我把答案扔給他,他卻不知道抄。”朱和圻道。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這是你皇兄為人誠實,考試作弊到哪里都不是光彩事。”
朱和圭這才臉上有些暖意,道:“欺騙自己是為不智,欺騙先生是為不誠,欺騙父皇更是欺君,你實在是膽大妄為!”
“父皇,這些信條豈不是腐儒們弄出來的?皇兄身為副君,還受這個牽絆?”朱和圻不滿道。
“什么腐儒!他們都是先生!是我的先生,也是你的先生!”朱和圭已經叫了起來。
朱慈烺按住了兩個兒子。道:“別吵,父皇頭疼。”小孩子聲音太高,喳喳起來的確讓人頭疼。
“首先,”朱慈烺轉向朱和圻,“稱先生們是腐儒肯定不對。身為華夏子裔。我們如何與蠻夷們區別?就是因為我們有禮儀之大,有內心的信念,有處世的原則。這些禮儀、信念、原則,就是先生們教的規矩,要敬天法祖,要尊敬長輩。要孝敬父母,要愛護幼小,要待人誠懇…諸如此類,一旦背棄這些框架,我們與東虜、蠻夷還有什么區別?”
朱和圻撇了撇嘴。垂頭不語。
“至于你,”朱慈烺轉向皇太子,“你的數理化成績怎么會那么糟糕?”
朱和圭沒想到父皇問的是這個,一時難以回答。
“你是否覺得,只要學會了圣人之道就足以治國了?”朱慈烺不等兒子回答,又道:“大學之道的根本在哪里?格物致知四個字,數理化都是格物之學,目的仍舊是為了致知。你不能格物。無以致知,最終豈不是被人用愚弄么?”
朱和圭垂下頭,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先生們怎么想的。好好的優良中差不用,偏要搞百分制,真是讓人鬧心!等我當了皇帝,再也不許先生們用百分制考核學生。
其實百分制早在蒙學普及的時候就推行了,只是宗學之中沒有采用。在更早的皇家教育中,先生也是臣子。臣子如何評判君父?所以根本不存在考試考核,只是老師將內容講清楚。學生能知道就行了。
在宗學推行百分制的罪魁禍首就是朱慈烺。
他從宗學先生那里發現,文科老師對皇太子的評價較高。理科老師卻是評價一般,更認為二皇子的天姿高于皇太子。這顯然是偏科的信號,而不為人注意,正是沒有用百分制來嚴格評價。
從隆景十年下半年,宗學里也一樣要進行的考試,進行評分,掌握學生們的知識掌握程度。如此一來,皇太子便被打回了原形,在數理化等自然科學科目上表現得十分危險。
“兒臣錯了。”朱和圭爽快地承認錯誤。在他幼年的經歷中,只要自己認錯,父皇便不會再責備他了,這招可謂屢試不爽。
“你別笑,你的國學成績也很成問題。”朱慈烺轉向老二,道:“歷史和地理能考九十分很不錯,但為何古文只有六十分?”
“老師偏心,”朱和圻脖子一梗,“他們都拍皇兄的馬匹,故意不給我高分。”
朱和圭登時不樂意了,道:“你讓父皇看看你寫的東西,離經叛道還想拿高分!”
朱慈烺瞪了一眼大兒子,又道:“我倒真沒看過你寫的東西,不過先生應該是有操守的。你都寫了什么?”
“也就是鄰家焉有許多雞之類…”朱和圻嘟囔答道。
朱慈烺很快反應過來,這其實是嘲諷孟子的一些寓言故事。
在《孟子》中講了一個每天都偷鄰居家雞的人,當那人被告知說偷雞非君子之道,他便說:“那我就每個月偷一只吧,明年再說。”孟子認為既然知道這樣做不對,為何還要等明年呢?應當速速改正啊。
這個故事的立意是好的,關鍵在于皇次子是不相信鄰居家有那么多雞可供人偷。
“還有那個齊國乞丐,娶了一妻一妾。他說孟子是胡謅,乞丐哪有這么許多錢!”朱和圭揭發道。
朱和圻眼光飄到了天花板上,顯然不以為然。
碰上這樣的學生,難怪先生們要頭痛。
“先生們怎么跟你說的?”朱慈烺問道。
“他們說,這就是個比喻,不能較真。”朱和圻道。
“的確,”朱慈烺點了點頭,“孟子為了說理,會用夸張的手法襯托出一些行為方式的荒謬性,這并不能說孟子胡謅。”
“他不是亞圣么?要是有人信以為真呢?”朱和圻仍舊較真道。
“亞圣是后人封的。至于有人將先賢的智慧扭曲誤解,這也不能說先賢就是錯的。”朱慈烺道。
朱和圭聽了有些疑惑,心中暗道:父皇在格物上的造詣為世人稱道,但怎么也會為先賢辯誣?皇爺爺不也說父皇的學問不夠精純,對先圣缺乏敬畏么?
“反正我覺得無聊,老是拿這個子那個子的話出來訓人。”朱和圻道:“若是說得有道理,就是個宦官說的,我也會聽,何必抬‘子’出來呢?”
朱慈烺笑了笑,道:“你這態度倒是對的。”
“啊?”和圭和圻兩人同時發出意外的感嘆。
“道理放在那里,不是因為誰說的,而是因為那就是道理。順從了這個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違背了這個道理,天怒人怨大家都不好”朱慈烺道:“所謂圣人先賢,無非是將這個道理總結出來給人看,啟迪愚昧者的智慧,僅此而已。”
朱和圻得到了父皇的支持,頗為來勁,正又要說些離經叛道的話,朱慈烺已經已經一巴掌按住了他的腦袋:“但你非孔非孟,顯然不是因為掌握了比孔孟更真的道理,只是因為人家說什么你偏要對著干罷了!你要非孔孟之道,起碼先去搞清楚孔孟是怎樣的人,他們到底說了什么。”
“至于皇太子,”朱慈烺轉向大兒子,“你愿意精研學問,這很好,但是也別做只學舌的鸚鵡。有自己體悟才是真的,到底世界是在變化的,以史為鑒固然可以知興替,但也要考慮到各個時代的不同。比如直至今日還有大儒希望恢復井田制,因為井田制是周朝八百年王業的基礎。
“在他看來,恢復井田制,也就恢復了人心,也就能讓大明千八百年地延續下去。這種出發點固然不錯,但是現在真的還能用周朝的東西么?別說制度變遷,就說環境,周朝有火車么?周朝的華北還是水草豐茂,楚國已經是炎熱瘴癘之地了,如今呢?”
朱和圭知道父皇說的是劉宗周,也包括劉宗周之前的許多大儒。他也一度覺得井田制是很好的制度,但顯然父皇是不認同的。
“和圭,你也大了,有些時候不能單純地去聽道理,還得實踐道理,體悟道理。”朱慈烺道:“還記得父皇給你說過的小馬過河吧?詩里不也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么。”
朱和圭點了點頭,道:“兒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