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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零 錫爾河來信

  隆景十年的元旦,整個北京城都被濃煙籠罩。幾乎家家戶戶都大放炮仗,地上的碎紙足足堆起了一尺高。

  從崇禎二年東虜潛越至今,足足三十二年,這是北京城第一次恢復了盛世之象。即便是隆景朝的前五年,這京城之中也不曾有這般風景,如今到了第十個年頭,好像一下子天色豁然開朗,家家戶戶都有了積蓄。

  吳甡從宮中值班出來,嗅著空氣中的火藥味道,長長吐了口氣,在冷風中凝成一道白練。

  昨夜初更時分,城里就響起了炮仗聲,幾乎連綿一夜。今晨順天府報說有十四五家民宅走水,好在大家都在守歲,沒人睡覺,只是燒傷了幾個反應慢的,倒沒死人。

  這事已經多年未曾有過了,也算是盛世重臨的副產品。

  等著接吳甡回去的老家人趕著四輪馬車過來,在吳甡面前穩穩停住。

  作為首輔,吳甡能夠使用駟馬規制,也就是用四匹馬拉的車,這是郡王以上的待遇。否則即便是親王世子,也只能乘坐兩匹馬的馬車。至于八匹馬的大車,那是皇帝才能使用的規制。

  大明仍舊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禮教之國。

  “吳老先生。”一聲滄桑干脆的叫聲劃破空際,原來是身穿朝服的尤世威。

  秦良玉卸甲之后便謝絕了皇帝的挽留,回四川老家頤養天年去了。尤世威因此成為武將之首,在儀仗上絲毫不遜于吳甡,乘坐的也是駟車。

  “大都督。”吳甡停步轉身一氣呵成,面帶微笑拱手作禮。

  尤世威卻還有些成見。側了一步,表示只敢受半禮。

  現在武將地位的確是翻天覆地了。當年李成梁以伯爵之尊,鎮守遼東,卻還要對張居正行門生禮,自稱“門下學生”。至于戚繼光、俞大猷等。一樣不能免俗。

  “老先生,”尤世威快步上前,“春來陽起,可借尊足略行幾步否?”

  “敢不遵命。”吳甡笑道。

  尤世威面帶微笑,內心中的緊張卻沒有絲毫松解。他知道這些文官大佬各個看上去如同菩薩一般,但心中的千纏百繞卻無法摸到頭緒。武將有今日的地位。主要靠強勢的皇帝一造,未必就是文官們所樂見。

  不過總體而言,這是個好的開端,起碼人家沒有拒你于千里之外。

  尤世威并不比吳甡年輕,但他一向沒有撂下功夫。此時與吳甡并行,步伐明顯要穩健許多。他摻挽起吳甡的胳臂,嘆聲道:“兒郎們還是打了敗仗。”

  內閣雖然不能再介入軍事,但這種國家大事是必須第一時間通知內閣的,所以吳甡自然也知道,這是昨晚的急報。而且從尤世威出來的時間看,想必是皇帝陛下召他一起吃了早餐。

  “老夫看了抄報。”吳甡不動聲色道:“但那上頭只說敗的是圖魯拜琥和僧格啊。”

  “的確只是圖魯拜琥和僧格的瓦剌土兵。”尤世威道:“若是西北集團軍隨便哪個主力師參戰,都不至于兵敗。”他頓了頓。也不加掩飾道:“起碼不至于敗得這么慘。”

  吳甡腳步微微一滯,道:“從抄報上倒看不出來。”

  抄給內閣的通報只是說瓦剌土兵遭遇鄂羅斯、哈薩克、哥薩克聯軍,被擊潰六十里。損失無算。然而這只是一次戰役失敗,充其量肉痛,大明在西北的真正戰力還沒有出動,談不上慘敗。

  尤世威叫住吳甡,其實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說話當然也不能藏著掖著。

  “兵敗如山倒。恐怕連巴爾喀什湖到喀什噶爾一線都保不住了。”尤世威沉重道。

  吳甡頗有些意外:“怎敗得這么慘?”

  尤世威面對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啟齒。

  倒不是羞愧,而是不清楚吳老先生是否能夠聽懂。

  按照如今的軍事術語來說。瓦剌人還處于冷兵器戰爭階段。的確,他們的確有一定數量的火炮和火銃。但他們的戰術戰法仍舊是冷兵器時代的套路,嚴格來說是成吉思汗時代的套路。

  而他們面對的敵軍卻是冷熱兵器交替的戰法,更為先進高效。這當然是指鄂羅斯人的斯特爾茨軍團,至于哈薩克和哥薩克的騎兵,在戰術戰法上并不比瓦剌人更先進。在尤世威看來,明軍的戰術戰法、裝備士氣,絕對超過了斯特爾茨軍團不止一籌,要戰勝他們是必然之事。

  所以只能從結果上說。

  “圖魯拜琥三萬人,僧格四萬人,足足七萬大軍,戰后收攏的人馬不足兩萬。”尤世威道:“這兩萬人根本不足以看守遠西諸地。如果棄面守點,就要放棄大玉茲,乃至吉爾吉斯、烏茲別克,一路退守喀什噶爾…如果鄂羅斯人和哈薩克人追下來,喀什噶爾也未必守得住。”

  尤世威頓了頓,補充道:“西路謀長楊威認為俄哈聯軍可以輕易打到天山南北路。當然,他們若是這么做,我軍倒是以逸待勞了。”

  楊威到西北集團軍擔任參謀長之后,軍銜理所當然從上校提到了少將,刷新了王翊的記錄,成為大明最年輕的將軍。不過王翊是尸山血海里打出來的軍事主官,楊威則是參謀出身,在人望上仍舊無法與前者匹敵。

  吳甡接觸過楊威,也從楊威那里了解過“地緣說”。他對這個年輕俊杰的軍事眼光絕對信任,尤其是這位俊杰就身處西域,肯定有充足可靠的第一手情報。

  “成事在天,實在守不住也沒關系。”吳甡對于西域廣闊的開拓并沒有熱忱,比如巴爾喀什、喀什噶爾…這些名字一聽就讓人覺得不是中國之地,實在沒有感情。

  尤世威心中暗道:還真的沒白來找你,怕的就是你這樣想!

  “其實這其中關系真還挺大。”尤世威道:“陛下最早的意圖是將國境推向一個易守難攻之處,如秦之三關,然后華夏自然能千年永固,再不虞蠻族侵擾。如今遠西受挫,國境線便又退回千里,日后更要派兵駐守,軍費開銷何其大哉!”

  吳甡繼續走著,斜眼看了一眼尤世威,道:“那些土地,說實話也不能算是華夏故土。”

  “列國爭雄,還管是誰家的故土。”尤世威停了停又道:“即便哈薩克三玉茲并非華夏故土,難道就是鄂羅斯人的故土?他們此番竟然派出了舉國精銳,無非就是想占據七河之地罷了。”

  哈薩克汗國是術赤一脈拖離了金帳汗國而創立的蒙古汗國。他們不曾為北元統治,所以即便大明打著繼承蒙元法統的旗號,統治他們的理由在法理上也不夠充分。

  尤其是如今的哈薩克汗國分裂成了三個玉茲,其中大玉茲汗即哈薩克汗,而大玉茲汗國的主體力量是突騎施——突厥一部,也是阿拉伯帝國擴張過程中的主力軍。

  從一百三十五年前,瓦剌人與哈薩克人開始了戰爭,如果在朱慈烺前世歷史書上,這場戰爭被稱為“二百年戰爭”,哈薩克人始終處于劣勢,最終被準噶爾的葛爾丹所擊敗。

  現在這個時空,瓦剌人得到了大明在后勤和軍備上的支持,穿上了從未有過的堅固鎧甲,揮舞著鋒銳的馬刀,踏著先輩們的戰果,一舉吞滅了大玉茲,迫使哈薩克汗逃亡小玉茲,向鄂羅斯人求助。

  鄂羅斯原本就對東、南的蒙古人頗為忌憚,而準噶爾的僧格對俄國態度極為剛硬,甚至一度發生過小規模戰斗,攻擊俄軍的堡壘。當聽聞瓦剌人大舉進犯大玉茲,已經將魔爪伸向小玉茲的鄂羅斯沙皇調集大軍,最終在錫爾河之戰中擊潰了輕敵冒進的僧格和圖魯拜琥。

  從目前的情報來看,沙俄和哈薩克聯軍只有五萬人,能夠打出徹底擊潰的戰果,多少暗示了僧格和圖魯拜琥之間蘊藏著矛盾。

  這個矛盾其實也很現實,僧格首先對圖魯拜琥與大明結盟搶占天山南北路心存怨恨,其次又對圖魯拜琥貪婪不足,尾隨攻打哈薩克而不悅。至于圖魯拜琥方面,既然能夠做出這等貪得無厭之事,多半也是一副理所應當討人嫌的面目,說不定在決戰中還有賣隊友的舉動。

  這些雖然沒有具文而報,但是京師這些人精哪里就想不到呢?

  “又是個怛羅斯啊!”吳甡感嘆一聲,并沒有其他立場的流露。

  唐玄宗天寶十年,高仙芝、李嗣業帶領的唐軍在蔥嶺以西、巴爾喀什湖以南的怛羅斯與阿拉伯帝國進行了一場的大戰,遺憾的是并沒有戰勝。此戰之后,阿拉伯人俘虜了數萬漢軍,由此學會了造紙術和其他大唐技術。從那時的軍政局面而言,阿拉伯帝國因此取代唐朝,在中亞建立霸權。

  怛羅斯之役后不久阿布穆斯林因功高震主而被謀殺,手下大將齊雅德伊本薩里也被處死,由此引來大規模叛變,阿拉伯帝國忙于平亂,這才沒有擴大戰果。

  “如今與怛羅斯不同之處在于我朝并無安史之患。”尤世威道。

  怛羅斯之敗后兩年,大唐安西方面已經恢復了戰斗力,但因為安史之亂爆發,內戰八年,當唐肅宗最終在廢墟上重建大唐的時候,大唐已經不再是天可汗打造的那個大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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