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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九 送地

  葛爾丹很難理解為何慈眉善目的大明皇帝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一個敵人。更不能理解為何在準噶爾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漢人與和碩特人就可以決定天山南北路的歸屬問題。這便是政治的殘酷性,絲毫不會因為面子上的客氣而手下留情。

  大明將在蘭州和西寧衛之間修建一條官道,使蘭州與青藏高原連成一片,更加密切。山陜隴三省的勞動力將進一步向西轉移,同時朝廷也將大型的機器生產廠放在了北方。

  一來是北方土地價格低廉,二來因為天候影響,北方的土地閑置較多,適合國家整體戰略部署。

  從長遠來看,大明的南方已經不存在一合之敵,最多有一些土民動亂。而隨著北方的拓展,敵人將是正處于上升期,或是即將邁入上升期的文法國家,需要調動更強大力量進行對抗。

  火炮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能夠對二里開外的騎兵造成打擊的,也只有火炮。

  隆景五年十月,明廷在蘭州設立了西北火炮局,負責制造火炮,主要供北伐部隊進行裝備。

  在西北火炮局成立的同時,新的西域疆臣也到任了。

  一個年過古稀,完全可以致仕的老者騎著毛驢,悠然地進了蘭州城門。他便是原四川巡撫,如今總督甘肅、天山兩省的張詩奇。

  張詩奇的經歷恐怕能夠與姜子牙媲美。在他六十四歲之前,一直都是碌碌無為的小書吏,突然有一天,他就成了東宮屬官,繼而開始了自己飛黃騰達的傳奇故事。從縣官而知府,繼而參政、巡撫。終于坐到了總督的位置。

  而且還是如今兵威最重的兩個省。

  北伐進入第四階段之后,漠南徹底平定,喀爾喀諸部降服,大明北疆已經再沒有任何敵人。秦晉兩省也由戰備狀態轉入治理、發展階段。惟獨甘肅,因為北伐轉成西征,成了大明軍備重鎮。

  加上九月間宣布建立的天山布政司。這兩省可以算是前沿陣地。

  尤其是天山布政司,如今還處于淪陷狀態,明軍主力尚未出關,該省建制也都暫時放在蘭州。

  蘭州在漢代為金城郡,因城南有皋蘭山,故于隋文帝開皇三年得名蘭州,置總管府。

  太祖洪武二年,明軍大敗元軍,攻取蘭州。次年置蘭州衛,洪武五年置莊浪衛。

  建文帝元年,肅王朱楧率甘州中護衛移藩蘭縣——蘭州,以三分軍士守城,七分軍士屯田,加之東南諸省移民不斷移蘭屯墾,興修水利,促進經濟發展。人口增殖,至成化時蘭州“城郭內外。軍民廬舍不下萬馀區”。

  國變之時,肅藩與蘭州文武守官雖然意圖抵抗,但最終還是被輕易打敗,宗人盡死。原本的肅王府也就成了張詩奇的總督行轅。

  張詩奇騎著毛驢,如同一個前來西部謀生的冬烘先生,行到城關。觸目可見兩旁飯莊茶肆林立,甚至還有人打出了酒旗,在禁酒令尚未取消的情形下頗有些惹眼。眼看行轅近在眼前,張詩奇反不急了,施施然到了一家酒家。輕快地跳下毛驢,將韁繩甩給迎出來的小二。

  “這里有酒?”張詩奇進了酒肆,出聲道:“打一斤來,再來些下酒的吃食。”

  店家迎了出來,面無表情,顯然不以為張詩奇是貴客。

  “老丈,小店賣的是果酒。”店家解釋一句。

  張詩奇略顯失望,吧唧了一下嘴,道:“不拘什么,先來一壺解解渴。哦,甘蔗酒就不要了。”

  張詩奇在成都時喝過甘蔗酒,頗不待見。好在隴西盛產水果,卻沒有甘蔗這種熱帶作物。這家酒肆里賣的也是葡萄酒和蘋果酒,口味還算不錯。不過在在四川能夠吃到的便宜牛肉,在甘肅卻是沒這個口福。

  因為地域之間的阻礙,加之四川土司慣常養牛,牛多得可以食用,而甘肅的牛卻還是十分寶貴的生產資料,只有偶然碰上壽終正寢或是意外而死的牛才能料理入廚。

  張詩奇雖然年紀大了,但牙口好,飲食習慣與年輕時候并無太大變化,可謂無肉不歡。他在四川任上,最大的享受恐怕就是吃牛肉了。

  “有什么肉食么?”張詩奇說著摸出一張鈔票,在桌上抹平。

  店家雙眼一瞇,十分自然地換上了諂媚的神情,道:“老先生,小店有大肉、雞肉,還有魚肉。魚是今日才打的,保證新鮮。”

  “多大的魚?”張詩奇問道。

  “過三斤呢,大個的。”老板夸耀道。

  張詩奇在四川吃叼了嘴,搖頭道:“太大了。這里能打的無非黃河鯉魚,鯉魚過了一斤就老了。還是切盤雞肉來吧。”

  老板腹誹一句:你個冬烘倒是講究!他又怕這老冬烘問那母雞的生辰八字,高矮肥瘦,連忙退到后廚去安排殺雞了。

  張詩奇對雞肉倒不怎么挑剔,打眼掃了一圈酒肆里的客人,見幾個背著長刀的漢藩人物混坐,也喝著酒,桌上卻沒有酒菜,小聲低語,倒不似尋常江湖客那般粗魯。

  等店家端了酒來,張詩奇低聲問道:“那些是什么人?”

  他聲音雖然輕,卻還是驚動了那些客人,紛紛回頭看他。

  店家倒是無所謂,道:“不過是些閑漢,手上有些功夫,想去西邊撈些好處罷。”

  “西邊有什么好處撈?”張詩奇問道。

  “哦,老先生您是新來,許是沒有聽說。”店家站在一旁,看著桌面上那張抹平的鈔票,道:“以前的高巡撫曾有文書通行省內,招募健兒壯丁護送糧草前往嘉峪關。若是沿途殺得馬賊胡匪,便在關內劃給土地作為獎賞。所以隴省閑漢紛紛到蘭州等著車隊,一旦應募進去,就盼著遭遇馬賊了。”

  “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虧了…”張詩奇話音未落,就見那邊有人忍不住啐罵道:“晦氣!”

  張詩奇連忙起身拱了拱手,道:“壯士。老小老小,出言無忌,別放在心上。”那邊見他還算懂禮,也不跟個半截子入土的人計較,重又安穩下拉。

  店家卻顯然有所憑恃,不將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維護自己的貴客,道:“老先生不必與他們說話,若是真有志氣不投軍去?”

  那些人聽了店家的話,倒真沒造次,悶頭抿著酒。

  “軍中招人這般嚴格?”張詩奇自己主持四川民政,對于義務兵役制度頗有感觸,卻不知道在隴西竟然想投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看他們可都是健兒啊。”張詩奇怪道。

  “健兒是健兒,不管怎么說體大力不虧。”店家頭也不回,道:“可是他們有身份么?”

  張詩奇更加奇怪了。道:“只要有個住處不就有身份了?”

  “隴西不同內地,許多犯了事的人背井離鄉,居無定所,要辦戶口卻也不容易。”店家道。

  張詩奇長長“哦”了一聲,意味深長。

  的確,這些就是大明最為頭痛的流民。在內地,尤其是京師和江南諸省,這種人已經近乎絕跡。只要警察發現路上有可疑之人。就有權利檢查戶口憑證。一旦發現沒有隨身攜帶戶口憑證,便可將其拘留。

  若是查證下來此人確實沒有戶口。那么必然會被發配礦山做工,或是海西、臺灣等地實邊。

  這是大明充分梳理社會閑散人力資源的舉措。

  暴力,但是有效。

  然而在秦晉隴三省卻不然。這三省都毗鄰邊境,一人一馬就可以往返漢地和蒙古人的部落。尤其在秦晉之北,蒙古人的勢力范圍內還有漢蒙雜居的板升。這無疑給核查戶口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何況這三省的民風都頗為彪悍,在內地是警察抓捕流民。偶爾需要巡檢司幫忙,在這三省卻很可能反過來。

  警察也不是傻子,等閑不敢去查這些武裝流民的戶口憑證。

  張詩奇在四川也碰到過這種情況,他也知道在別處許多官員信奉的是剿殺策略。不過人上了年紀之后心腸往往會變軟,看看這些小伙子有的和自己的孫兒一樣大。更是不忍心做這種鐵血決策。

  “高巡撫是個好官啊。”張詩奇道:“如此一來,這些人有了土地就有了戶口,國家也就安生了。”

  店家一愣。這本來是他下一步打算賣弄的,誰知道這老冬烘竟然一語道破,看來讀書人果然不一樣。

  “不過老夫倒是有些奇怪,高巡撫為何一定要這些人先押送軍資呢?”張詩奇問道。

  “是投名狀。”那邊站起一人,高聲答他。

  張詩奇好奇道:“這又不是讓人落草,叫什么投名狀。”

  那人顯然對此門路頗為清楚,道:“押送軍資的自然還有朝廷大兵,哪里需要我等草民去對付馬賊?只要走完一趟,哪怕是馬賊胡匪的內應,拿了地也就成了良民,再也回不了頭了。”

  至于敢劫奪的軍資的馬賊胡匪,倒也不是沒有,但幾次打擊下來差不多就絕跡了。到底誰都不想啃硬骨頭,更何況萬一豁出命搶到的東西不是糧草,而是水泥,那豈不是虧了血本!

  張詩奇聞言笑著搖了搖頭,道:“這法子不知管不管用,但實在太小氣了些。”

  眾人紛紛望向這個奇怪的冬烘。

  “朝廷做事就該大方些,只要百姓忠于大明,管他之前犯過什么事?總是有苦衷的居多。便送他一塊地又如何?只要登記了戶口,興許這些好漢子還要投軍報效皇恩呢!”張詩奇道。

  站起來的那個大漢聞言動容,顯然被觸動了心事。

  另有一個尖耳猴腮的閑漢怪笑一聲,道:“皇帝家的地是你說送就送的?好有意思。”

  “新總督不是個吝嗇人,有何舉措大家到時候自然能夠看到。”張詩奇悠然道。

  店家見張詩奇出口不凡,低聲問道:“老先生是部院幕賓?”

  張詩奇笑而不語,故作高深。

  隆景五年十月初八,隴、天兩省總督行轅發布公告,凡是愿意置業安家的百姓人等,不問身份皆可以獲得嘉峪關外千畝土地。

  唯一的要求就是人不能離地。若是離地十日無家人居住,則土地收回歸于朝廷。若是有人連續居住某地三個月,地主未能提起異議,則此地歸于居住者所有。

  嘉峪關外盡是戈壁,但也并非完全沒有水。數條發源于祁連山脈冰川融水滋養著這片貧瘠干涸的土地。固然不能與江南的魚米之鄉比擬,但也足以讓人們在此勉勵生活下去。

  有些人是被“千畝”這個曾經想也不敢想的數字打動,有些人則是因為家中子弟多,想出去自己博個前程,還有些人就是沖著戶口來,并不在意有多少地。

  形形色色的百姓蜂擁總督衙門,驚得蘭州府緊急戒嚴,封閉城門,調動巡檢司應對可能發生的動蕩。

  張詩奇當然有自信解決這個問題。他身穿便服,仍舊像是個冬烘先生一般,帶著一個年輕大膽的書吏從總督府的側門出來,混進了人群。

  “先生在找人么?”書吏頗有些緊張,見張詩奇沒事人一般東張西望,忍不住問道。

  “對,找個尖嘴猴腮的閑漢。”張詩奇隨口道。

  書吏下意識地跟著找了起來,卻看誰都像,細看又都不像,渾然沒有頭緒。

  “就是他!”張詩奇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標,招呼書吏,兩人一同朝那閑漢擠了過去。

  日子過的不久,西部又是人少,那閑漢竟然對張詩奇也頗有印象,拿著一雙小眼睛看他。

  “就是你。”張詩奇哈哈一笑,上前抓住那閑漢的手臂。

  閑漢擔心自己一掙會傷到這冬烘老人,只得讓他抓著,問道:“你抓我作甚!”

  兩人一問一答,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關注,竟騰出了個小圈子。

  “你找他作甚?”前日那個壯漢也擠了過來,不知道是與此人認識,還是單純的仗義。

  “你可知道我是誰?”張詩奇抓著那閑漢的胳膊,大聲道:“老夫便是隴、天總督張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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