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川真春并不是個什么都不懂的紈绔子弟。
戰國亂世結束不到一百年,他還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任務——日后作為一門眾支持哥哥宗義真在對馬島的統治,弘揚宗家的家名,不使祖先蒙羞。
“如果你真能弄來大筒,我能夠說服父親大人購買。”細川真春道:“不過價格嘛…”
“一門大筒只要千兩白銀。”林宗勝補充道:“還能夠用硫磺、銅、黃金等等其他商貨結算。”
對馬島的佐須山原本就有銀礦,不過近年來因為長久開采而近乎耗竭。
除此之外,對馬島還有鉛,但林宗勝沒有提及,可能賣不出價。
無論如何,那都是大筒啊!
作為曾經西軍陣營中的一員,細川真春也從小被教育說德川幕府并不是自家的朋友。
而且對馬非但可以用大筒自衛,也完全可以將大筒賣給任何一藩,甚至是幕府將軍,這可是兵國利器吶!
“一千兩白銀…”細川搖了搖頭:“我還能有什么好處?”
林宗勝笑道:“明國大筒的價格恐怕很難降下去,但真春殿可以從彈丸和炮藥上提取勞務費用啊。尤其是在真春殿將炮藥轉賣其他藩主的時候,只要抽取一小撮,換成細沙,誰都不會知道的。”
細川真春情不自禁地咧開了嘴。
這筆買賣完全可以做!
“你為何在報道之前先前往會見宗義成?”
“你們交談中說了些什么?”
“你是否清楚自己泄露了我軍軍官補充來源和度的情報?”
“你是否接受了對方的禮物?招待?”
“你們是否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
楊威慶幸自己主動提交了報告,所受到的聆訊并不算過于尖銳。最終他被認定低程度泄密,被處以禁閉三天的懲戒。
還好沒有在檔案中留下污點。
不過那個朝鮮侍從兵樸德歡可就沒這般運氣了,因擅作主張而被開除軍籍,遣送回了朝鮮。
現在整個朝鮮都知道在明軍中服役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一旦成功熬過服役期。就能脫離賤籍。如果在服役期間立有戰功,甚至能夠得到大明的國籍,遷徙到大明居住。
大明啊!那可是個比極樂世界也不遑多讓的地方。就連鄉村老婦都知道,信佛不如投軍,到底佛陀只能讓你來世往生極樂,而從軍卻可能讓你今生就前往西方大明——或者是極樂世界。
總之。楊威再也沒有見過這個朝鮮侍從兵。等他從禁閉室里出來的時候,門外等著一個瘦削得如同猴子一般的侍從兵,他名叫小五郎,是陳德在日本招募的第一批志愿兵。
因為日本的國格地位較低,并不是大明的藩屬國,所以這批日本兵不能作為大明軍隊的正式成員,只能編外一隊,名叫:日本義兵。
日本義兵中又分了馬隊和步隊,前者是有廝殺能力的浪人和野武士。后者多是來混飯吃的破產平民。所以前者被陳德放在了朝鮮,用作戰力補充,而后者則多留在日本,擔任雜役和勞力。
如今日本義兵已經有了千人規模。
“別以為離開了大明就可以罔顧軍紀。你要是再進來一次,就連倭兵都沒得用了。”禁閉室外,一個負責此地的中尉軍官不滿地教訓楊威。
楊威無奈地行了軍禮,抓了抓癢的頭皮,試探性地對那倭兵道:“聽得懂漢話么?”
“哈伊!”倭兵很努力地打起精神。挺胸道。
“那帶我回駐地,先洗澡。”楊威道。
“哈伊!”
“…”楊威看著這個很嚴肅的侍從兵:“走啊。”
“哈伊!”
“你其實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對吧?”
“哈…伊…”
萬萬沒想到。楊威最終還是回到營地,并且如愿以償地洗上了澡。
因為碰上了前來領人的魏云。
魏云比陳德早一步回到對馬,回來的原因就是想盡快見到這個總參派來的參謀,以便于分配工作。
在朝鮮和日本,任何一個大明軍官都如春雨一般可貴。尤其是武備大學科班出身的軍官,就算本身資質平庸。也絕對能夠承擔日常事務工作,而不像朝鮮人和日本人那樣需要手把手教授。
魏云一上岸就得到了楊威被關禁閉的消息,對“泄密”這個罪名卻很是嗤之以鼻。
一個剛到日本的小小少尉,能有多大的機密可以泄露?
魏云命人趕了馬車,前往懲戒營。
然而見到楊威之后。魏云沉默了。
楊威實在太年輕了,年輕得幾乎讓人覺得靠不住。
這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真能鎮住手下的兵么!
魏云接了楊威之后,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楊威回到營地,放好了自己的藤箱,洗完澡換了軍裝,前往魏云的宿舍。魏云對楊威的拜訪有些意外,一般來說下級軍官如此貿然地拜訪上司是很失禮的行為,除非有足夠重要的軍情。
“對馬藩對我們充滿了戒備。”楊威出語驚人。
魏云不動其色,問道:“何出此言。”
“否則此地藩主不會關心我軍基層軍官的人數。”楊威道:“雖然卑職犯了泄密的過錯,但從那藩主的驚詫之中也能看到恐慌。如果他們誠心與我朝結盟,我軍越強大,他應該越是安心才對。”
魏云聽完之后不置可否,但是一改剛才的敷衍神情,叫侍從兵為楊威泡了一杯茶。
“這是去年的秋茶,條件有限,將就喝吧。”魏云道。
“多謝。”楊威道謝,其實對茶葉并沒有特殊愛好。他太小就失去了成為士子的人生,還沒有那么多講究的習慣。
魏云自己也抿了口茶。道:“日本這邊,從來沒指望他們能夠心向大明。他們是否忠誠,與我們的工作并沒有任何關系。你的具體職司是…”
“確保朝鮮軍能夠執行參謀總部的既定計劃。”楊威道。
“很好。”魏云心中不屑,嘴上說道:“你肯定能夠看到我們的每個行動都是圍繞既定計劃展開的。不過日本這邊人力奇缺,你也不能只站在一旁看著。關于工作,你有什么擅長方向?”
楊威雖然洗過了澡。也好好地用皂角洗了頭,但仍舊忍不住伸手抓了抓頭皮,緩緩道:“如果說到擅長…或許是寫報告吧。”
魏云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不可能讓一個少尉軍官去做這種女官都能干的事。你先回去想想,在陳軍門回來之前確定就可以了。”
“是!”楊威起身行禮,告辭而出。
魏云坐在椅子上,目送他出去,端起茶盞抿了口,腦中想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他得多長時間才能學會日語。
楊威從魏云宿舍出來。回到自己一丈長寬的宿舍,有些無趣,從藤箱中取出一冊《逸周書》翻閱起來,直到營區傳來熄燈號,他才放下書,躺在了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在他陷入沉睡的前一剎那,他好像看到了月光射入窗格,落在自己身上。
自己卻無動于衷地沉睡過去。直到翌日一早起床號響起。
這就是楊威到達日本的第一夜,與日后近千個夜晚一樣。平靜、安定,以及孤獨。
“這位是宗義真殿,他是對馬藩藩主的長男。”魏云喚來了楊威,為他介紹道。
“在下大明少尉參謀楊威。”楊威用了謙詞,卻沒有行禮。
宗義真沒有絲毫不悅,起身作揖。再次自我介紹。
魏云對楊威道:“今日請你來,是讓你對島原之亂進行分析。你可以直接說,義真殿的漢語十分不錯。”
宗義真原本并不會漢語,但因為大明對朝鮮的攻略,讓他敏銳地意識到大明的存在。轉而延請明國、朝鮮等精通漢語的學問僧、商人,作為自己的老師。
因為他從小就接受漢字授業,所以僅僅是口語難度并不大。再加上勤學和聰慧,短短兩年時間,就讓他能說一口濃濃山東口音的官話。
“島原之亂…”楊威毫無準備地拿到了題目,并且走道沙盤前。
沙盤上島原之戰的主戰場,各色旗幟也已經準備在了一旁。
楊威按照手中的作戰記錄重演了各部隊攻防、線路,緩慢而沉重。同時分析出雙方統帥的戰術目的,以及對整體戰略的影響。條理清晰,邏輯貫通,讓宗義真數次擊節贊嘆。
“一方是訓練有素的十二萬幕府軍,一方是實際戰力萬余人的烏合之眾,幕府軍以眾打寡,看起來勝負是明擺著的。”楊威對于切支丹教——大明定名為耶教,沒有絲毫興趣。對于幕府禁教卻殺戮如此之多的平民,卻心懷不平。
這份不平卻讓楊威不由自主代入到了耶教軍陣營。他道:“但我覺得,如果亂軍有我軍這樣的組織能力,即便戰斗力弱一些,十二萬幕府軍未必能夠成功剿滅。”
這話才是魏云想聽的。
這次會面豈是宗義真的心血來潮?
實際上是明軍對宗家未來家督的投資!
讓宗家下任家主學習明軍的作戰思路,從而引起他改革藩軍的愿望,增強對明軍的依賴,可謂明軍軍官取得日本藩軍指揮權的重要環節。
而一切的基礎,就在于讓宗義真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