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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零 平生只負云山夢(1)

  一提到“邊疆”兩字,絕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的漫長陸地邊境,想到的是打著發辮的蒙古人和女真人,而不是從遼東到海南島的海疆。這種潛意識地心理選擇,正是因為北方給華夏帶來的太多創傷。

  “東南亞放一百年仍舊是我朝的后院,但俄羅斯卻會在百年內崛起,成為刺在我朝背心上的芒刺。”周衡寫下的這句話出自皇帝陛下金口。他猶能記得當時年輕的皇帝帶著堅定和不容置疑的口吻,做出了這樣的預言。

  作為一個充滿了熱血的讀書人,周衡的政治信仰就是皇帝和大明帝國,當他得到召見時,內心的激動和喜悅無法言說,腦中只回蕩著“士為知己者死”這句古訓。

  朱慈烺對陳子龍還算有點“歷史”印象,對于周衡卻單純是因為李邦華的推薦。然而親自見了這兩個年輕官員之后,朱慈烺卻更喜歡周衡。

  陳子龍能得柳如是等曲中女郎的青睞,可見其無論是外貌還是人格,都深符時下的審美觀。國變之后,他身在南京,能夠直言“借虜平寇”乃是大繆,也算是有見識。不過在朱慈烺眼里,陳子龍或許能夠成為封疆大吏,甚至入閣為相,但缺乏了激進和熱情。

  大明從來不乏激進和熱情的文官,只是這種人在官場很難混。

  周衡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大明沒有發生甲申國變這檔子事,或許這個年輕舉人很難釋褐,終身不過一介教諭,然后以同知銜回鄉教授子弟。只有在極端偶然的情況下,他可能成為海瑞一樣的人物,但大明的官場注定不會讓他走得太遠。

  然而李邦華知道。新時代正是需要這樣的官員。

  朱慈烺在接見了陳子龍和周衡之后,將陳子龍放在都察院,磨練一兩年之后就可以外放擔任巡按御史,然后遞升監察御史,任滿之后回到朝廷出任僉都御使,正好可以接李振聲的班。

  周衡卻應該有個更廣闊、更自由的平臺。

  “《皇明通報》就交給你了。以后你就是朕的耳目口舌。”朱慈烺將《皇明通報》從都察院獨立出來,放心地交到了周衡手中。

  周衡也展現出了他的高超效率,迅速吞并了幾家小報坊,組成了皇明報業集團,涵蓋了高中低三個層面的讀者群。同時還擔任了兩家報社的主筆,親自撰寫通報、社論,確保整個報業集團都從上到下,所言所論,皆是出自皇帝的意志。

  “近來總有人鼓吹先南后北。認為東虜覆滅了,蒙韃也再無寇邊之力,正是收復東南諸島的好時機。”周衡在報業集團總編輯會議上說道:“這種論調顯然是東南勢家的聲音!咱們必須言辭反駁!還有人提出南北并進,這也是鄉愿之言,不能放任。這段時間各報先從史書著手,分清主次,闡明攻伐蒙古的必要性。

  “冇我個人以為,有兩點必須寫清楚、反復說。其一。蒙元殘虐華夏,此為國仇。其二。土木之變,皇帝受辱,此為國恥。國仇國恥,九世猶當報復!其他的,諸君可集思廣益,呈報上來。

  “于此同時。也要多招募訪員,前往漠北、西域、南洋諸地,實際考察清楚,論證如今可以北伐而不能南進。這是隆景元年的要務,務必要保證民間萬眾一心。不為勢家所欺。

  “最后,整合江南報業的事也要抓緊,現在江南許多報紙據說是出自東宮一脈,結果呢?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常為東林余孽所利用。這種事豈能放任?隆景元年之前,該買的要買下來,買不下來的就盯住,一旦他們有什么違規,立刻向都察院舉報。”

  一眾總編輯紛紛點頭稱是,一邊思量著如何將這些指示用進自己報紙之中。有幾份小報倒是方便,找些常年混跡青樓、梨園的清客,將蒙元史寫成話本,連載在報上就行了。對于《皇明通報》和《順天府報》而言,只要刊登一些高屋建瓴的官樣文字也就可以了。

  難的是那些雅俗共賞的中檔報紙,著實要費些腦力。他們的讀者往往有些辨識能力,雖然發不出更大的聲音,但在街長里短的范圍內卻頗有些聲望。這些人不會被話本左右,也不會輕信官樣文章,最是難弄。

  尹如松負手走在清華園的幽徑之中,呼吸著竹林清香,一掃胸中郁悶。

  他的申請仍舊沒有被批下來。

  這已經是第三次被拒了。

  作為經世大學第一批地理系的畢業生,熊人霖教授的入門弟子,經世大學地理系講師,尹如松接連申請了三次西南夷民情考察,竟然全都被擋了下來,就連自己的恩師都對他的執拗不悅。

  熊人霖作為熊明遇之子,家學嚴謹,為人敦厚。對于尹如松這個弟子,他也頗為青睞,認為他能承繼自己衣缽,將地理學發揚光大。尹如松能夠得到如此高的評價,非但是因為他在地名學和地圖學上的成績,更是因為他具有全觀性的天賦。

  “地理不止是地名和地圖,也是人與自然依托共存的大環境,山脈、水流、土壤、氣候,皆是地理。”這是尹如松研究生畢業論文《京師地讕》的總綱,詳盡探討了京師地區的山水土風,被順天府和相關府縣奉為圭臬。

  然而這樣水準的論文,竟然沒能獲得博士學位,也是因為與熊人霖的學術思想不符。

  熊人霖大可謂是純正的地圖地名學家,對于尹如松這樣的“異端”,更多還是抱著“挽回正道”的想法。

  然而尹如松非但沒有意識到熊教授的苦心孤詣,竟愈行愈遠,在最近更是提出了“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分野,申請前往西南諸省考察蠻夷族情,大有開宗立派的勢頭。

  可惜卻是邪派!

  熊人霖勉強還能接受自然地理的說法,也有些后悔當時卡住了尹如松的博士頭銜。然而看了尹如松如今大肆提倡的人文地理,熊教授徹底怒了。

  ——這根本不屬于地理啊!

  熊教授堅持認為。

  ——這為什么不算地理啊!

  身為弟子的尹如松就是別不過這根筋。

  尹如松想過自己停薪留職去一趟云貴之地,但他家只是尋常的小康之家,并不足以承擔這么大一筆路費盤纏。

  他也考慮過尋找商家資助,不過商家一聽是考察民情,興趣大大減弱,除非尹如松還能順帶將西南的山水地圖帶回來了。

  “其實你就說自己是考察西南地形地理,修訂輿圖,到了那邊不還是自己說了算?”有人給他出主意。

  這未必不是個變通的法子,但讀書人養的是一腔浩然正氣,豈能在這等事上欺上瞞下,表里不一!

  “伯驍,找得你好苦!”

  尹如松抬頭望去,原來是自己的同窗好友王峙。他上前打了躬:“若山兄有何見教?”

  “是有樁喜事要與兄臺說。”王峙一邊回禮,一邊從大袖中取出一張字紙,遞給尹如松。

  尹如松接過字紙,展開一讀,原來卻是皇明報業招選外派訪員的通報。

  “伯驍,如何?是一樁喜事否?”王峙笑道。

  尹如松已經看到了最后,這招募文書上寫得分明,外派訪員是要去漠北、西域、南洋諸地考察地形,探訪民情冇,正是尹如松所提出的包含“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大地理學”。

  然而經世大學講師職位可謂清貴,教書育人也是古賢人所為。一般而言,地理系畢業的學生,若是未能拜得教授進研究生學業,大多去了兵部職方司供職。少數地圖上有造詣的學生,也有被挖去別的學堂做講師的。

  極少數人會去商號供職,雖然收入待遇遠超兵部和學堂。

  皇明報業,雖然打著“皇明”的抬頭,說到底也只是商號罷了。

  不過就是比尋常一味牟利的庸商強些罷了。

  這就是現實和理想的沖突啊!

  尹如松拿著皇明報業的招募文書,一時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到報社去當個訪員似乎有些人往低處走,但這的確是一條不錯的路子,起碼經費有人可以報賬。

  “當訪員自然太過屈才,愚兄的意思是,你要么去找皇明報業談談,尋求資助。”王峙一語驚醒夢中人。

  既然皇明報業需要訪員做這些事,那么資助一個經世大學的老師豈不是更上算?大學對于經費審批偏向于理工科,但無論哪個系,只要能夠拉到資助,學校從未反對過課題立項。

  “多謝若山兄提點,小弟這就去找他們。”尹伯驍匆匆一禮,快步朝校園外跑去。

  對于皇明報業而言,如果讓經世大學的講師參與進來,撰寫文章,無疑能夠提高文章的可信度和權威性。現在誰都知道經世大學專門研究雜學,走得是格物致知的路數,在各類雜學上造詣頗深。

  只不過其中隱情卻不為人所知。

  皇明報業需要的是如今不能在南面開戰的事實論據,如果這個講師跑去之后,得出了與上面不同的意見,那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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