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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九 弓箭行人各在腰(10)

  永王投軍的消息很快從京師傳播到了全國文教通暢之地。

  既然成了一樁公眾事件,毀譽參半則是最正常的。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是天家威儀的墮落。也有人對此鼓掌叫好,認為是重拾“天子守國門”的盟約。

  這兩種人都還算是正統的讀書人,更有研究屠龍術、腹黑學的偏門文人,從中“分析”出了天家不合,皇太子借刀殺弟,或是永王懷有異心,欲圖在軍中結黨。

  不論世人如何評說,朱慈炤卻在京師講武堂里適應了下來,并且時常饒有興致地聽同學們討論誰是永王本尊。唯一讓他氣惱的是,同學都在“朱家子”中選擇,而他這個“朱勇”卻是最先就被排除的。

  “你一副小娘氣概,就是套上龍袍也不像親王呀。”單連田直言不諱道。

  鄭崇元惡意滿滿地點頭附和。甄國棟則呵呵傻笑,不肯得罪金主。

  這也是朱慈炤最為傷神的事。他本質上是個溫和缺心眼的小男生,不同于皇長兄的霸氣四射,也不同于二哥定王的目中無人,他更像是崇禎和田妃的集合體。在容貌上遺傳了田妃的甜美,性格上則遺傳了崇禎的小文青。

  “有種跟我去跑幾圈?”朱慈炤只能以此來掙回面子。

  在新生之中,朱慈炤的體能算是拔尖的,戰術動作也有底子。他尤其擅長兵法課,因為在同學們對沙盤表示驚詫的時候,他早已對此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這都是以前跟參謀們混在一起積累下來的本錢。

  三人知道又揭了室友的傷疤,哈哈笑著結束了這場討論。

  無論如何,在總訓導部的有心推動之下,永王投軍——其實是就讀軍校。被拔高到了新的高度。京師大街小巷都討論著與親王成為同窗的可能性,也的確有人真的付諸實施。

  其實對于尋常小康之家而言,送次子或者庶子去讀軍校是最好的選擇,既減輕了家里的負擔,又能獲得教育,畢業之后就能入仕。簡直是國子監的待遇。

  當永王從軍的熱議漸漸平息,深秋的氣息也漸漸來到了京師上空。就在人們在慶祝收獲的時候,新的輿論炸彈爆炸了。

  原大都督府總訓導部少校訓導官李邦發自愿退役,被委任為順天府府丞。

  李邦發原本只是希望借助家族勢力取得一個地方知府的職位,好讓他在本府推動“漢社”理念。誰知道這件事驚動了皇太子殿下,親自關照吏部,實授順天府府丞。

  雖然從一把手變成了佐貳官,但順天府本身的地位與外省的參政一級。全國各府的長官都稱為知府,惟獨順天府長官官稱府尹。其他各府的佐貳官為同知。順天府的佐貳官為府丞,由此可見一般。

  “一個少校竟然可以轉正四品的文職!這還有體統可言么?這讓天下讀書人何其心寒!”

  這種論調并非某個人的一家之言,而是代表了從京中到地方的許多人。

  試想一個仕途順暢的讀書人二十五歲釋褐——這已經十分不易了,如果沒有選為庶吉士,則要觀政一年,然后授予實職。一般而言實職是在七品,三年一考,三考考滿能做到一府黃堂。也就是四品上下。也就是說起碼要經歷十年宦海風波,且異常通達。沒有任何波折,才有資格成為順天府丞。

  李邦發才從軍幾年?

  這不是捷徑又是什么?

  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并非捷徑的存在,而是別人有捷徑,自己卻沒有。

  當這個聲音越來越大的時候,自然會有人發出怨言:天子如此輕視讀書人,那咱們都去當兵好了!

  怨言就是如此。缺乏狼,錯誤的評估自己。

  首先,并非人人都能當兵,還需要體檢合格才行。

  其次,讀書人已經不稀奇了。

  “朝廷去年在教育上花了歲入的百分之二十。每收上來五兩銀子。就要拿一兩花在教化百姓上。又在各縣、村、鎮設有蒙學,在府有鄉學,在省有學堂,在全國則有大學。優渥尊師,厚幣奉道,如此天下誰人不是讀書人?

  “如今國家法令日嚴,人人皆要登記服役,保家衛國。此令之下,人人皆是武人,又何以別目視之?”

  崇禎帝已經吃完了早膳,攤開《京師日報》,第一眼就看到了登在頭版的社論。標題便是《駁腐儒之武卑于文》。他看完了全文,見兩個兒子也停下了筷子,便將報紙交給了身邊的王承恩,命他讀這一段。

  朱慈烺聽了微微側首,道:“這話說得有見識。”

  崇禎道:“這事倒讓朕有些看不透了。你就不擔心武將介入朝政,日后有臣強主弱之禍?”

  “父皇,”朱慈烺答道,“誠如此人所言,日后我大明絕大部分的百姓都有服兵役的經歷。而且從年齡、經濟條件而言,會有很多人在讀完鄉學之后進入軍隊,積攢讀大學的學費。如此一來讀書人本就是武人,武人要進入朝堂也是以讀書人的身份,不會再有前朝那班涇渭分明了。”

  讀書人對武人最大的誣蔑就是武人不讀書,不明理,逼得一代軍神戚繼光都要扮演“詩家”的角色。

  “兒臣一直以為,故宋尊文抑武是極蠢的。”朱慈烺笑道:“要是擔心武將不明理,那么就像教育讀書人一般教育武將不就行了?”

  崇禎微微頜首。兒子實行的義務教育和義務兵役,直接打破了傳統的文武分界。假以時日,天下沒有不學之徒,也沒有不服兵役之人,就只有在官職上有所區別,而本質上卻都是能文能武,亦文亦武,可文可武,誰還能歧視誰?

  “人皆有專長,使千里之駒行獵狗之事,終究不堪。”崇禎心中仍舊存疑。

  “父皇,天下有多少千里之駒?”朱慈烺反問,又道:“我朝立國三百年來也就出過一個王陽明,而讀書人卻有多少?義務兵役制度或許會讓一個天縱之才戰死沙場,但其損失與國家獲得的收益相比,卻好比灰塵之于泰山。”

  “而且天下興衰若是寄希望于一人,絕非明智。”朱慈烺道。

  崇禎知道在這點上兒子與自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他相信人人皆可為堯舜,但兒子卻相信定名止分。如果沒有國變在前,他大可以耐心地教育皇太子,讓他“成熟”起來。然而國變以來,父子關系變得詭異非常,兩人之中反倒是皇太子經常扮演者“教育者”的角色。

  從現在的結果而言,皇太子的確有這個資格來教育他。

  他執政十七年中,沒有一年的歲入達到崇禎二十一年的高度。而國庫開銷除了軍費就是軍費,根本沒有辦法為百姓謀福利。現在皇太子秉政,卻將該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到了空前的高度。

  就算是號稱華夏文明之極的兩宋,他們能保證治下文教如此普及么?

  “朕想出去走走。”崇禎在沉默之后突然道。

  朱慈烺并不意外,他早就聽母后說過皇帝是個喜歡“微服私訪”的人,很關切百姓的生活。

  “兒臣請與父皇一起去吧。”朱慈烺道。

  崇禎抬了抬手,道:“不,你要留守京師監國,朕帶定王去。”

  定王暗暗叫苦:我一句話都沒說,怎么也把我拖上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萬一再碰上個劫道的,豈不是冤枉?慢著,皇兄不會乘機登極吧?唔…應該不會,他要是想篡位也不用等到現在。

  崇禎當年登極的時候也不是太太平平,在宮中第一夜的時候,抱著寶劍不敢入睡,甚至連宮中飲食、清水都不敢取用,只吃周后親手烙的餅。這樣一個小心謹慎的人,焉能想不到定王所想。

  只是崇禎現在對皇位已經徹底失去了興趣,甚至因為自己十七年來苦心孤詣沒有回報而感到悲涼。如果皇太子真的愿意接手這個位置,他隨時可以稟告太廟,禪位皇太子。然而現在的情況卻是皇太子也不愿意登極。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權限已經與皇帝一樣了。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坐上皇位呢?當了皇帝之后,除了繼續當前的工作,還要花大量時間在各種國家典禮上。這可是皇帝的重要職能,推脫不得,哪里像皇太子還可以找借口缺席。

  而且無論是否皇帝本人愿意禪位,民眾都會有不好的猜測。

  “不過父皇,白龍魚服…”朱慈烺還是勸了一句。

  崇禎忍不住笑道:“什么白龍魚服!朕這把年紀還會做那等少年輕狂之事么?朕是在宮里待的悶了,出去散散心,正好內帑里也有點銀子了,可以與你母后去江南看看。”崇禎轉而嘆了口氣:“你母后常常懷念姑蘇美景,朕當年不知肩上日月的分量,還輕諾于她。”

  “江南的確別有風情。”朱慈烺笑道:“此事就交予兒臣安排吧。”

  崇禎點了點頭,嘴唇蠕動了一下,道:“以后內帑也交給你管吧。”

  “兒臣不敢!請父皇收回成命!”朱慈烺連忙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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