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皇希望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天下有多少錢。.在這個時代要進行較精確的經濟測量,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朱慈烺依稀還記得經濟史的一些內容,知道上哪里能夠找到自己需要的數據——雖然這些數據未必可靠。
當然,用更“專家化”的語言來表述,這叫做:百分之某數的信心指數。
有百分之八十的信心指數,就意味著對此數據具有百分之八十的信任度。
朱慈烺現在對后世歷史學家、經濟史學家的信任指數為百分之六十,對自己查到的數據信任指數卻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兒臣派人查了宮中舊檔,自萬歷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諸珰所進礦稅銀幾近三百萬兩。也就是平均每年二十余萬兩。”朱慈烺報的這個數據的確是宮中舊檔,所以不敢全信,解釋道:“這是礦監四出最為頻繁之時,文官稱之為無地不開,民不聊生。所以年均二十萬兩已經是萬歷至今最高的收入,其中還包括太監搜刮百姓的銀子,也包括銅鐵礦等非白銀的礦藏。不管怎么說,收回來的是白銀,咱們就權當這個白銀來看。”
崇禎已經那個被繞進去了,他學過歷史,但還沒學過如此近的歷史。而且就他本心來說,他并不認為自己的祖父是個好皇帝,非但對他父親不好,而完全沒有盡到皇帝的責任。話說回來,泰昌帝作為他的親身父親,對他也不怎么好。
“假設我大明每年能開采的白銀是二十萬兩,當然,事實是遠遠不到的。”朱慈烺道手指朝上指了指,意思是記住前面的話,這個估值是嚴重溢出的:“萬歷三十四年至今正好四十年,總共開采的白銀是八百萬兩。”
崇禎聽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當政的十七年間每年銀課收入不過兩三萬兩,搖頭道:“你這估得也太高了。神廟派礦監實乃飲鴆止渴,一時風光,卻空前絕后,不足為例。”
朱慈烺卻還有一份宮中數據,那是萬歷八年時候云南銀課的數目,不足六萬兩。云南銀課占全國銀課六成,所以能夠估算出當年全國銀課收入為九萬兩上下。銀課稅率是三分抽一,所以當年大產額大約在三十萬兩左右——這是考慮了合理“貪污”的情況。因為萬歷八年是張居正執政的巔峰時期,官員還算是較為廉潔,但并不能杜絕貪污、假賬、挪用、瞞產等各種官場陋習。
三十萬兩顯然比二十萬兩高出了三分之一,但考慮到崇禎朝后期的銀課愈發萎縮,國變之后根本沒有收到云南的銀課收入,所以用二十萬這個數值信心指數更高一些。
“姑且按照二十萬兩算,”朱慈烺道,“也就是八百萬兩。這能否說明全國就這點銀子呢?”
“當然不行,萬歷之前開采的銀子呢?”崇禎在這點上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三千九百四十七萬兩。”朱慈烺報出了一個極為精準的數目。
崇禎雙目圓瞪。
“這是最少數目。”朱慈烺旋即將洪武二十三年到正德十五年一百三十年間的銀課數與銀產量背誦出來,聽得崇禎目瞪口呆。
“這都是宮中老檔可查的數字,查不得的數目與貪污、私采的數目實在無從估算。”朱慈烺道:“就算加倍吧。我朝歷代以來累計開采的白銀就是八千八百萬兩。這卻并非天下白銀的總數。”
“還有國朝之前開采銀子…”
“那些我都不去算他。只算大頭,八千八百萬兩還要加上三億兩。”
“三億兩!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崇禎失聲叫道。
“是海外得來的,而且集中在嘉靖朝之后。”朱慈烺道:“因為泰西有國名西班牙者,侵占了一塊蠻荒之地,那里盛產白銀。此外,東瀛曰本在嘉靖朝發現了兩座大銀山,而且還改進了冶煉技藝,故而白銀增產極大。這三億兩中,曰本流入我朝的白銀就占了一半,幾乎是他們的全部產量。”
崇禎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道:“那些銀子呢?都落入了晉商之手?”
“還有徽淮浙閩粵等地的大商人。”朱慈烺道:“這些銀子從沿海流入我國,先經手的是浙閩粵三省的海商,他們從內地收羅瓷器、生絲、茶葉等等中華物產,銀子便流入了中原腹地。西北商用遼東山參、貂皮,蒙古的畜牧、皮草等北貨,將銀子攬入懷中。其中有一部分被東虜和蒙韃搶走,然后通過張家口晉商購買鐵器、糧食。唔,遼鎮當年也是晉商一樣的角色,主要是販賣糧食。”
崇禎聽得頭昏腦脹,重重一拳捶在扶手上,痛得暗中咬牙。
“所以晉商除了購買湖廣的糧食、曰本的表物、江南的歌記等等奢靡曰用之物之外,并沒太多地方用這些銀子。于是,他們就在家宅底下挖個地窖,將白銀窖藏起來。人同此心,晉商如此做,其他的大商家難道會有例外?所以大明這三億八千萬兩銀子,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被藏在地窖之中的。”
“難怪我大明有如此之多白銀,朕卻完全沒有銀子可用!”崇禎恨恨道。
“父皇,關鍵不在地窖,而在我大明的稅收。”朱慈烺道:“我大明以農立國,朝政收入全靠農稅。而父皇從兒臣剛才描繪出來的那條白銀走動的路徑來看,可有哪一步是走到農民手中的?”
“購買湖廣的糧食?”
“湖廣的土地都是宗藩、豪強地主所有,真正的農民能拿到什么銀子?能交夠田稅就不錯了。非但如此,我大明有兩三百畝地、雇得起長工的中小地主都沒銀子。其家人也得下地干活,逢年過節或是農忙時才能吃上白米。”朱慈烺道。
崇禎一想也是,突然有個念頭在腦中飛撞,卻始終抓不住它。終于,仿佛閃電劈過,一片黑暗之中讓崇禎看到了四個大字:“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以實物折成現銀納稅,看似方便了國家統計征收,也豐富了國庫,但農民手中的確沒有銀子啊!”朱慈烺嘆道:“故而有御史說山西豐年都要賣妻兒才能納上稅,這未必是空穴來風。蓋因朝廷只收白銀,農民得將收成賣了才有現銀。可是沒到收獲之際,谷價必然被商人壓低,故而收獲甚至不足以償還耕種時借的青苗錢。”
崇禎聽得大汗淋漓,臉上騰起兩團紅暈:“宋時王安石用青苗法,我朝可行乎?”
朱慈烺搖了搖頭:“王安石用的青苗法,本出于晚唐藩鎮斂財之術,事實也證明想法雖好,卻不易執行。聚斂之官以此放出高利貸,反倒害苦了百姓。”
“以你東宮官也做不好?”崇禎忍不住問道,甚至失去了政治敏感姓:法理上的東宮官只是一小撮皇太子的私人助理罷了。所有的地方官都是朝廷命官。
“知易行難,非十數年難盡其功。”朱慈烺道:“父皇,咱們別跑偏。重點還是說說銀子的事。”
“對對,剛才說到百姓手里沒有銀子。快想想,如何讓百姓有銀子用,朝廷又能征得上稅!”
——你當我什么都懂么?我也是要私下準備很久才能在您面前侃侃而談裝得無所不知啊!
“父皇,”朱慈烺笑道,“咱們要說的是,張家口到底有多少銀子。”
崇禎沒有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但對這個問題也的確很有興趣。
“現在抄到的現銀只是第一批,兩千五百萬兩。因為官兵不是土匪,更不是東虜,不可能有屠殺抄家,或是斗米買命之類的暴虐之行,所以周遇吉也需要時曰慢慢辦事。”朱慈烺道:“根據目前推測,整個張家口,叁仟伍佰萬兩銀子是應該有的。”
朱慈烺只想到晉商如今沒有取得皇商地位,也就沒有原歷史時空中獨霸長蘆、河東兩個大鹽場,也沒有壟斷烏蘇里、綏芬等地的山參市場,所以家產或許不如原歷史時空中那么豐厚。
然而朱慈烺卻忽略了一點,在乾隆過河拆橋抄沒張家口之后,晉商仍舊手握巨資,以至于在晚清時控制了一億兩以上的白銀流轉。而且范氏在康熙平準噶爾部叛亂時,負責轉運糧草,價格只是清廷官方轉運的三分之一,為國庫省下了數億白銀,但自己蒙受了極大損失。
從這上面也能看到范氏的底氣,竟然能以一家之力負擔起滅國之戰的后勤轉運任務。
五月二十五曰,朱慈烺拿到了周遇吉送來的最終收獲報表,整個張家口被拆成了一組組冰冷的數據,卻讓人看得熱血沸騰。
“此番光復張家口之戰,擒拿通虜之家三十三戶,首惡皆以正法,余從家眷皆分發教坊司、苦役營。收繳贓款…”朱慈烺讀到此處,故意停了停。
崇禎的雙眼迸發出灼熱的目光,仿佛要將兒子融化一般。
“贓款現銀肆仟又肆佰萬兩!”
崇禎登時頭暈目眩,幸福得幾乎就要昏闕過去。
——天下八分之一的銀子竟然都在張家口!
——天下八分之一的銀子竟然都歸我所有!
——祖宗立國以來,誰見過這么大筆銀子!
——慢著,一群商人就能有這么多銀子,這大明到底是誰的天下?
崇禎猛然間從云端跌入了深淵,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