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九年,三月十一。
“哥哥,不能再等了!我聽幾個包衣說,這兒就是寧遠城!等過了寧遠就是錦州,那時候就算想反也來不及了!”張翰民鉆進帳篷,對著角落里的黑影低聲道。
那黑影抬起頭,就著隱隱月光,勉強可以分辨出正是撫寧守備陳一元。他已經脫了形,整個身子像是只余下了皮和骨頭。這是在路上受了風寒,又缺衣少食,一直不死不活拖成這幅模樣的。若不是他底子尚厚,早就和路邊的尸骨躺在了一道。
陳一元張了張嘴,嘶啞道:“現在反,也來不及了啊…”
撫寧綠營是在三月初調往遼東,押送生口。誰知剛過山海關,他們的刀槍甲胄就被收繳了上去,真正是手無寸鐵,只給每人發了一根棒槌,用來威嚇被劫掠的難民。
陳一元原本因為自己手里兵器不足,甲胄只有十來副,不敢貿然行動,此時的境況卻是更為糟糕。他本以為情況已經糟到了頂點,勢必會有轉機,到時候再圖謀起事。
哪里知道東虜對漢人的戒備高得摸著了天,而其手段之惡毒更是毫無底線。
東虜竟然停止發放飲食,直把數百人餓得渾身無力,偏偏又餓不死,而他們和包衣卻能夠一天三頓,有酒有肉,勁頭上來了便拉幾個年輕女子凌辱一番,或是挑幾個不順眼的漢子猛打一頓,或是索性殺了,以此立威。
此時綠營之中也早有了怨言。但原本的五百人在山海關時被拆分打亂,陳一元只領了一百多雜兵,其中大半都不認識,還好張翰民仍舊跟他在一起。這才讓他沒有因為生病而被拋在荒野之中。
“哥哥,營中現在也有怨言流傳,只是缺個撐旗主事的人。”張翰民沉聲道:“不瞞哥哥,兄弟我已經聯絡了幾個敢死的好漢子,只等哥哥登高一呼,便殺了那些虜丑!”
“何必一定要等我呢…”陳一元渾身無力。連帶著精神都懈怠了。
“兄弟我自問武勇不遜于人,但論說講義氣,還是得推哥哥。”張翰民道:“哥哥,咱們這就反了吧!”
陳一元的手在地上拍了拍,終于摸到了那根一人高的棒槌。他撐著棒槌站起身,深吸了可口氣,胸前印出一條條清晰可見的肋骨。他知道張翰民早有反心,非但是因為被壓得狠了,也因他本就是個有上進心的男兒漢。現在撫寧綠營還有二三十的老人,其中又有十來個是最早昌平兵出身。這些人好歹都賣他的面子。
事已至此,就算虜丑不來殺自己,恐怕也熬不過幾日了。索性成全了他,若是日后這兄弟闖出個名堂,總還有人燒紙。
“你去把咱們的弟兄都叫醒,再從難民里挑幾個健壯有力氣的漢子。不可讓營里喧嘩。”陳一元吩咐道。
張翰民精神一振,縱身便鉆出了帳篷,先去聯絡自己的幫手伙冇伴。其實今晚誰都睡不著,虜兵白天里給加了一份飯,正是明日趕路的意思。這一路往東北走去,每走一程便要冷上一層,這幾天已經是天天都要凍餓死幾個人了,再往東北走,哪里還會有活路!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缺的就是個登高一呼的人物罷了。
綠營兵的營地在寧遠城東門上,住的都是帳篷。城里少數沒有被焚毀的屋舍,以及新修建的營房,自然滿洲主子們的宿處。就連他們的包衣阿哈,也能沾光睡睡柴房。在寧遠城里。滿洲主子、包衣、綠營、難民,成了涇渭分明的四個階層。最低等的難民只能綁了手,在門洞、墻根下躲避寒風。
月上中天,包衣奴們的巡夜漸漸懈怠,而綠營這邊卻爆發出了從未有過的精誠團結和死戰之心。這些營兵手持棒槌,或是其他不知哪里摸來的竹木,站在營中空地上,靜靜看著緩步走來的陳一元。
陳一元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涼氣,在火光下吐出一團白霧。他看了看天上將圓未圓的月亮,意識到自己該說些什么。
然而有什么好說的呢?大家都是爹生娘養的,憑啥給人抓了當奴才?
陳一元暗恨自己沒有文采,突然想起兩年前…唔,是三年前,當時還在昌平當兵。也是他帶著一干兄弟,鼓動了營中袍澤投降李闖。當時說了什么?陳一元在腦中拼命搜索,只是依稀記得當時好像是說:大明要亡了,早走早好…
唉,當時說這話好像還有些慶幸和激動,現在才知道,大明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起碼沒把人當畜生。
“弟兄們!”陳一元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發出的聲音旋即被寒風吞沒。他有朝前走了兩步,又鼓起中氣喊道:“還有啥好說的?就問弟兄們一句,是死在這兒,還是死遼東!是死得像個人,還是死得跟畜生一樣!”
只是兩句話,點燃了所有人心頭的壓抑,以及對遼東的恐懼。的確啊,與其千里迢迢跑去遼東送死,不如放手一搏。若是日后都過著如今這般日子,還不如被人一刀砍了痛快!
“我等愿聽陳哥哥號令!殺虜丑!搶活路!”張翰民深諳這種鼓動必須有個“托兒”,否則就算陳一元舌粲蓮花都沒甚用處。
“殺虜丑!搶活路!”眾人緊跟著喊了起來,血氣上頭,身上又充滿了力量。
“好!”陳一元隨手一指:“你們幾個去將難民都放了,愿意跟咱們殺韃虜,任由他們跟著來;不敢殺的,就尋個地方自己活命去!”
押送難民的滿洲真夷只有一隊二十人,雖然各個都是甲兵,身穿鐵甲,但未必是這里上百人的對手。不過加上那些為虎作倀的包衣,勝負之數卻在五五之間。如果再考慮到這些虜丑日日吃得好睡得好,一路有牛馬代步,而綠營兵卻是有一頓沒一頓,四百里徒步走來,虜丑的贏面卻是又要大上許多。
——管他娘!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還賺了!
張翰民龍行虎步,咬牙疾走。他早就下了決心,要帶著這幾個兄弟把命賺回來,自然不甘去做救人的事。
“張哥,不對!”張翰民身后的同伴突然拉住了他:“怎地沒巡營的包衣?”
張翰民腳步一停,頓時也覺得周圍太過安靜。正在他猶豫的當口,只聽到嘣地一聲弦響,一支羽箭撕破空氣,帶著尖嘯聲飛了過來。
張翰民本能地朝旁邊一閃,臉龐被箭矢帶起的勁風割得生疼。
“啊!”
剛才拉住張翰民那綠營兵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雙手去抓刺入眼眶地箭矢。張翰民看了一眼,見他還有力氣哀嚎打滾,知道箭矢力道已經盡了,沒有透顱而入,只是眼睛肯定保不住了。
“直娘賊!敢反!殺了他們!”一個包衣站了出來,舉起鋼刀,大聲喊道。
他顯然是包衣阿哈的頭領,正好讓張翰民盯了個正著。
張翰民雙眼充血,喉嚨里發出一聲宛若猛獸的低吼,拖著棒槌便沖了上去。他身后的同伴看著眼前這些為虎作倀的漢人,更是比看到虜丑更加忿恨。正是這些甘心為奴沒有骨氣的包衣,為了在主子面前做出忠心的模樣,往往干出更為人齒冷的惡行。
那包衣頭子沒想到這些喪家狗似的綠營竟然還能爆發出這般血氣,嚇得膽氣盡喪,連冇連后退,嘴里猶自高聲嚷著:“殺了他們!上啊!”
其他手中有刀的包衣紛紛上前劈砍,看到張翰民身量比他人都要大一圈,神情又格外猙獰,紛紛避讓,竟從他身邊沖了過去,只顧殺后面露出怯色的人。這也是戰陣上膽大者生,膽小者死的緣故,百死之余的戰士無論技巧如何,肯定在膽氣上不會輸人,否則也活不下去。
張翰民聽到身后接連傳來哀嚎聲,輪圓了手中大棒砸中身側一個包衣的后腦勺,只見得火光中紅白相濺,還不等看清楚他便已經原地轉了個圈,繼續朝前沖了兩步,又是一棒子砸在面前包衣的肩膀上,在骨裂聲中又飛起一腳,踹中了那包衣的肚子。
那包衣頭子顯然看到有個如此兇悍的尼堪朝自己這邊沖了過來,卻不敢回頭。他雖然是這些包衣的頭領,但在滿洲軍法面前卻如螻蟻一般,只要膽敢轉向,身后的甲兵就會毫不猶豫砍下自己的腦袋。
“殺啊!”這包衣頭子終于吼道,墊步沖了上去,手中鋼刀卻覺得頗為沉重。
張翰民怒吼一聲,卻覺得胸口發悶,手足無力,勉強沖了兩步就已經渾身發軟,腳下踉蹌。打殺可是最為耗費體力的事,尤其是沒有經過嚴格訓練,不知道惜力的人,往往拼了兩三下就已經脫力了。
古來將門都有自己一套打熬力氣的秘訣,傳媳不傳女,正是因此保證大將上陣能夠手刃十數人而樹立戰威。尋常兵士不懂這個道理,一個照面已經將力氣耗盡了,后面自然就缺乏余力。
那包衣見狀大喜,連忙要上去揮刀斬首,卻聽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隱隱盡成風雷之聲。
是有人驅了難民沖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