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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三 輕裘緩轡踏地來(九)

  從皇太子進城,周后就等得心焦了。她不能理解,為什么有的母親能夠從容面對兒子在外做官二、三十年不回家看一眼。反正這個有出息的長子只要兩三個月不出現在她面前,她就覺得丟了魂似的。

  相比之下,另外兩個小兒子倒不是很受寵愛,這正應了民間那句老話:天家重長子,百姓愛幺兒。

  終于,周后看到散步而來的丈夫和長子。看他們邊走邊說的那勁頭,周后就覺得心中如同一只貓撓癢一般,恨不得沖上去。面對天子,她不用出宮相迎,但面對兒子,卻讓她恨不得快步跑上去。

  “讓為娘看看,你頭發成什么樣了。”周后不等朱慈烺行完禮,已經一把將兒子拉了起來。飛快地掃過身體四肢,沒發現有何殘疾,直奔朱慈烺的頭發去了。

  古人以髡刑為辱,就算是家里過不下去當和尚,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朱元璋雖然當過和尚,起事以后也不愿意人家多說。

  朱慈烺倒不覺得短發有什么丟人的,聽母后這么說了,便解下烏紗巾,給母親看過耳短發。

  周后看了不由松了口氣,渾身輕松了許多,道:“倒也不是太丑。”

  “母后,這個長度其實挺好,一樣能抓個發髻出來的。”朱慈烺道:“再說,冠巾之后從外面也看不出來什么。”

  “外人看不出來,你自己就能自欺欺人了?”周后鳳眼一瞪,想擺個嚇人的神情,卻失敗得無以復加。

  ——我自己不覺得有什么關系…

  朱慈烺只是心里想了想,嘴上卻不敢說出來頂撞周后。他隨手將頭發一攏,飛快地塞進烏紗折翼巾中,動作一氣呵成,可見平日就是如此打發的。

  周后見了。心中一涼:我兒平日就是如此輕忽…就如那些販夫走卒之輩…

  朱慈烺見母后看他,只笑道:“母后您看,果然從外面看不出來什么吧。”

  “偏你能做出這等奇思臆想來!也真有人跟你一起發瘋!”周后聲音中已經帶了一絲惱怒。

  朱慈烺嘿嘿笑了兩聲。不做辯解。

  崇禎倒是頗為理解,道:“你是怕官兵到了北面殺剃頭之人冒功吧。”

  “父皇明鑒。”朱慈烺隨手一頂高帽送了上去:“不過冒功倒是談不上。兒臣麾下不以人頭記功。只是怕官兵殺紅了眼,看到金錢鼠尾就認作虜丑,難免會讓無辜百姓枉死。”

  “那若是有真虜混跡其中呢?”崇禎又問道。

  “這等漏網之魚到底還是少的。”朱慈烺猜想崇禎不明白什么叫“鄰里街坊”。一個沒根底的東虜在大明腹地,就如夜中篝火一般顯眼。不說周圍人的指認,就是口音都瞞不過去。

  “不過這事上,兒臣倒是覺得,寧可逃過一千。不能妄殺一人。”朱慈烺道:“兒臣麾下有人曾說:有發為忠民,無發為難民。兒臣覺得這十個字實在說得極好。”

  帝后都是愛民之人,但對百姓不念朱家舊德剃發降虜多少心有芥蒂。此時聽了這十個字,細細一品。心中芥蒂頓時全消。

  這天下固然有忠義敢死之士,但也不該以此來強求萬民皆是如此。何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民斯有土,日后光復神京。解救了這些難民,仍舊是大明天下。

  若是人都死完了,哪里還有華夏?

  有發為忠民,無發為難民。

  這十個字在崇禎心里很快就扎了根,等朱慈烺走后。特意發布詔書,用這十字安撫身陷虜地的百姓。在忠義與逃難之間做選擇,總比在華夷之間做選擇要好許多。實際上,寧死不屈的人不會因為這十個字而做難民;原本就剃發求生的人,也不會因此改做忠民。只是即便剃了頭,百姓也不會就此覺得與大明決裂了。

  朱慈烺隨著帝后進了宮中,一起用了晚膳。飯后清口的是黃山毛峰,倒不算差,可見宮中的生活水準也在慢慢恢復。不過周后仍舊在宮中紡織,產量不高,卻足夠天家自用。

  “現在宮中沒得許多人,開銷倒是省了許多。”周后道:“你皇伯母上次還給了我一千兩脂粉錢,貼補你大婚的花銷。”

  朱慈烺無奈笑道:“有錢大辦,沒錢小辦。難道會有人嘲笑我家寒酸不成?放到日后,這還是皇父皇母節儉持國的美談呢。”

  話雖如此說,但是…

  “祖宗規制放在那兒的啊。”崇禎嘆道:“現在宮中的人,全都拉去打儀仗怕都不夠。”

  “這個問題倒是不大,找兩個禮臣,刪減一下便是了。”朱慈烺道:“不過我若是大婚,諸王要隨禮么?”

  周后輕輕打了朱慈烺手臂,笑罵道:“都要大婚的人,還這般沒形狀。”

  ——我很認真的啊!

  朱慈烺只得跟著笑了笑:“百姓家里成婚,親戚都是要隨禮的。”

  “那是因為百姓成婚乃是私事。天家大婚,那是國事。焉有以私情進國事者?”崇禎到底是下功夫研究過經學的,不小心就流露出那股老夫子的味道。

  “父皇說得是。”朱慈烺轉過話題道:“不過這兩年怕是也大婚不成。要不,皇伯母的一千兩銀子先投到鐵廠去,還能分紅吃息。”

  周后只當兒子在開玩笑,又要笑罵,只聽朱慈烺繼續道:“皇父皇母若是覺得一千兩少,那么十萬兩呢?百萬兩呢?千萬兩呢?”

  崇禎與周后齊齊一怔,沒有明白兒子又在搞幺蛾子。

  “父皇,母后,都說天家沒私事,戶部動輒從內帑里要錢。”朱慈烺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分國庫和內帑?為何我大婚的錢還要從內帑走?可見天家的事也是分了公私的。”

  崇禎點了點頭。

  內帑有一部分是從國稅中分出來的,但并不能說是國家養著皇帝一家。因為這筆錢雖然名義上是給皇帝私用的金花銀,但實際上京營開銷也是從內帑走的。

  “所以看似公私分明,實際上根本就是公私不分。碰上武廟、世廟、神廟這樣強勢的皇帝,拿著國庫的銀子亂用,大臣們也沒話說。碰上仁廟、宣廟、孝廟好說話的皇帝。大臣們就拼命從內帑挖錢。祖宗定下的規制,是讓后人們這般孩子氣玩的么?”朱慈烺道。

  崇禎皺眉沉思。

  “所以兒臣覺得,日后內帑跟國庫最好還是徹底分開的好。內帑也不指著那點金花銀。主要還是從皇店、皇莊上著手。”

  “那能有多少銀子?”周后是受過苦的,毫不介意問出這等“低俗”的問題。

  朱慈烺道:“海貿的利潤一年該在百萬兩。若是算上其他商貨。光是皇店一年的收入就該在三百萬兩以上。”

  “這么多!”崇禎被嚇了一跳:這都趕上三分之一的遼餉了!

  “不過那得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朱慈烺道:“現在兵荒馬亂,一切都以打仗為要務,實在挪不出錢糧。皇父皇母請放心,兒臣在貨殖之道上還是頗有心得的。”

  說到貨殖之道,崇禎的確對朱慈烺充滿了盲目的信任。在他看來,能夠拼著二十萬兩銀子起步,編練出一支精銳之師。光復大半個國家,讓百姓能夠溫飽度日…這種手段簡直就是陶朱在世。

  至于原始資本累積時候帶來的鮮血淋漓,作為皇帝怎么可能知道呢?雖然有人上疏指責皇太子嚴刑峻法,動輒抄家。但身為人父,有幾個會相信自己的兒子是那種打家劫舍的土匪?

  “皇店往年也有收益,那還是在先帝時候。”周后白了一眼皇帝:“聽說每年也有二、三十萬兩的收息。”

  那時候皇店是魏忠賢打理的,收來的銀子越多,他的成績越好看。等于是給皇帝的分紅。崇禎即位之后,清算閹黨也就罷了,連帶著不肯信用中官。外面的鎮守、稅監統統撤了回來,這才有了浙江茶稅十二兩銀子惡心人的事。

  所以說,后來皇家沒錢。跟崇禎年輕時候拼命作死也有點關系。

  朱慈烺輕聲笑道:“母后,那是魏忠賢在外面賣官鬻爵得來的贓款,并非真正賺來的銀子。”

  崇禎第一時間就頜首點頭,表示認同,卻不說話,又像是不屑與婦人一般見識。

  周后倒比皇帝器量大,兒子不是一味向著她,正說明她教子有方,偏理不偏親。她道:“你既然有這貨殖之術,不妨連皇店一起管上吧。”

  朱慈烺倒是有些意外。

  難道自己基本掌控了皇權,母親不知道?

  只是一個剎那,朱慈烺腦中如同劈過一道閃電,登時雪亮亮一片。

  周后看似尋常一句,其中暗涵的內容卻十分豐富。

  連…一起…

  重點不是說皇店,而是皇店之外的朝政、軍政、民政!

  這是在敲打我管得太多,還是在逼我表態?

  朱慈烺心中突然有些迷茫。

  謀朝篡位放在后世也絕對不是什么好名聲,而且自己感情上不想這么做,實際上也無須這么做。但是就此要我歸還權柄,卻也不能夠。別說現在滿清還沒有大傷元氣,就是將版圖恢復到了天啟朝的規模,也只是推遲了大明覆滅的時間罷了。

  更何況自己在深宮倒是很安全,過個幾十年仍舊可以出來當皇帝,但誰知道那時候是什么境況?自己栽培的文官武將,是否會被清洗?是否會同流合污?民心是否會更加疲憊?泰西文明是否會邁上殖民掠奪的快車道?

  那時候可就真是黃花菜都涼了!

  “好啊,呵呵,兒臣謹遵懿旨!”朱慈烺半開玩笑道。

  “你母后不是這個意思。”崇禎帝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讓朱慈烺的笑容徹底凝結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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