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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乙丙丁四等文憑是東宮選才考試,并不是國家大考。士林對于這個新出來的考試,貶稱為“女丁科”,意思便是只有女流白丁才會去考。從實際難度上來說,到了甲等文憑已經不遜于縣試,只是更加側重實務,也不會硬卡通過率。
在地方上,拿了這四等文憑并不能直接獲得差事,還需要參加相應的本務試。比如東宮女官中有財務、文選、審計、醫護等司,除了要有甲等文憑之外,還要有對應有司的專業能力,這個考試便是本務試。
如黃家這樣的官宦家庭,女子也要讀書識字、寫詩作文。在豪門大族之中,自家姑娘還要學習理財掌家,這樣嫁到娘家也能當得上家。只是因為限于性別,不能參加科舉,否則定會出不少讓男子也汗顏的才女能吏。
朱慈烺沒有性別歧視。他尊重大明的社會風俗,不會鼓吹男女平等。否則不僅被傳統衛道士視作另類,就連天下婦女也未必會感激他。不過從人力資源的角度而言,一大批“資源”被鎖在閨閣之中,空有生產能力。卻不能產生社會效益,還有什么是比這更大的浪費?
科舉是士大夫的禁臠,這“女丁科”卻能解決人力資源匱乏的問題。
無論是企業,還是國家,對于人力資源進行研究、調查無非是確保:有人可用。在整體資源不充沛的情況下。人盡其能就格外重要。
細分能力級別,大量引入新鮮血液,將高級別能力者從低級別工作中解放出來,去更為合適的位置發揮更大的社會效益,帶來的收獲將是無法估量的。
而且降低了文化門檻,就好像在壟斷市場里開辟出一片低級市場。隨著時間的推移,勢必會發生爆炸性的增長,顛覆原有市場。
目光短淺者看到了抄寫工的人數量增多,紙張筆墨漸漸熱銷起來。
目光長遠者卻是看到了移風易俗,原本只見男子的大明朝堂,必然會有悠揚婉約的女子聲音。
“你是明日辰時的那場。別搞錯了,遲到者不能入場。”縣學的教諭將王翊的準考證寫好,送了出來,又對黃德素拱手作禮,一言不發便回職房了。
黃德素卻一躬到底,回了個全禮。他在當知縣的時候,碰上這位教諭連眼皮都不帶眨的。然而現在卻背著犯官之名,尊卑顛倒過來。
王翊還不清楚大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也跟著作禮道謝,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準考證,剛走兩步又忍不住拿出來再看一遍。從籍貫、姓名、年齡、容貌、父祖一路看到了蒙師——上面寫著黃德素。
——這便是黃先生的名諱了,可為什么村老叫他狗官呢?黃先生待誰都很和氣啊,而且講學也認真。
王翊心中不解,只是跟在黃先生身后,跟著再回那個院子。
一進門,王翊便感到一陣香風襲來。只見一個身穿杏黃襖子。下著綠柳色馬面裙的少女匆匆跑來,不經一愣,雙眼就像是被扯住了一般。
“爹爹!”少女的聲音清脆悠揚,對黃德素行了一禮。
黃德素輕咳一聲:“你母親說你去了萊州府,要明后日方能回來。沒想倒是回來得快。這是你師弟。”
少女朝王翊笑了笑,上前挽起父親的手臂,道:“回來時坐了官驛的馬車,所以快了許多。”
“考上了?”黃德素淡淡問道,往里走去。
“考上了!補了文選司從事,五日后去府城上班。”少女恨不得跳起來。
“這等事,怎不事前與我商量?”黃德素有學生在身后,不愿表現得太好說話,否則為人父沒有父權,為人師沒有師尊,還怎么做人?
“怕爹爹聽了謠傳,不許我去。”黃小姐低了聲音,旋即笑道:“日后說不定我還能在村學里見到父親呢。我這文選司,就是替東宮巡查各村、里小學的。”
“咳咳。”黃德素干咳一聲,推門進屋,見桌面上竟然還有一盤肉菜,頗有些不忍:“就算考上了,家里總還要節儉地過日子。”
“爹爹放心!您女兒如今是大明從九品的官兒了,每月俸祿也有五錢銀子。”黃小姐拉了父親入座,轉頭對母親道:“娘,等下月女兒發了俸銀,先把您的簪子贖回來。”
黃德素知道妻子又去了當鋪,否則家中哪有錢買肉?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只是見女兒興高采烈地說起了考試的事,方才硬生生忍住,沒有掃女兒的興致。也真是如今日子實在難過,五錢銀子就興奮成了這樣,論說起來這個收入還不如馬夫高呢。
“現在已然是這個境況了,大家就坐在一起吃吧。”黃德素見妻女要回避,出聲道:“何況王翊也不是外人,不必拘禮了。”
王翊這才上前見過了師姐,這才有些拘謹地坐了一桌吃飯。他剛才隱約聽見先生師母在屋里說話,知道先生家里困難,不好意思夾肉,只是扒飯吃菜。直到黃德素發話,這才夾了兩根肉絲。
在“食不言”中,四人吃完了飯,黃李氏與女兒收拾桌面。黃德素走到書桌前,站立良久,伸手從水滴里滴了幾滴水,便取墨研磨。
王翊也是沒事,又不懂規矩,就站在旁邊看先生寫字。
黃德尊磨了濃濃一汪墨,提筆鋪紙,微微凝神,龍飛鳳舞寫了起來。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寫到最后一聯,黃德素猛然驚醒,元稹這首《遣悲懷》是祭奠亡妻的。后面兩句:“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正是說:如今身居高位日子好過了,賢惠的妻子卻無福享用,只能備齋飯祭奠而已…
——我如今還有賢妻惠女,就是一直過這樣的苦日子,也總好過拿著十萬俸銀卻陰陽永隔。
黃德素擱下筆,將紙團成一團,收入袖中,只待燒掉。他看到王翊的一臉茫然,道:“今晚你便與我睡這間,讓你師母師姐睡隔壁…”
“先生,我睡檐下就行了。”王翊道:“以前跟爹爹流蕩,睡野地也是常有的事。”
“讓你睡便睡。”黃德素指了指門外:“自己去打水,燙了腳再上床。”
“是,先生。”王翊聞言就往外走,卻眼前一黑,與個柔軟的身子撞了個滿懷,正是師姐進來給父親鋪床。
兩人同時失聲“啊”了一聲,連忙垂下頭左右避開,誰都不敢邁出第一步。王翊見這么僵持,更加惶恐,連忙退后,讓師姐先進來。
黃德素皺了皺眉,卻沒說話。他心中哀嘆:古人說禮不下庶人,實在想循禮也難啊!就這方寸之地,又如何守得住男女大防?
王翊讓了師姐先進,正要出去,腳下連忙又停住了。原來是有外人來,看裝扮也是個落魄的讀書人,倒與黃先生相似。
“從安兄,冒昧了。”來者看了王翊一眼,微微點頭,踏進屋里拱手作禮。
黃德素見了,連忙上前還禮,道:“文泉兄,快請坐。”他又轉頭對女兒道:“去泡茶。”
張文泉坐下,叫住黃小姐,笑道:“清水一杯足滋味。”
黃德素也不確定家里是否還有茶招待客人,便對女兒道:“如此,我便陪文泉兄‘但飲清泉洗腹濁’。”
兩人相視一笑,很快卻又愁上眉間。黃小姐很快端了兩杯清水來,放在二人面前便出去了。
“從安兄,”張文泉見左右無人,頓時愁苦滿腔,連連搖頭道,“唉唉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