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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侍衛營正在渡河,對面是山西巡撫蔡懋德率領的晉兵。
朱慈烺坐在中軍大帳,接受了蔡懋德的朝見,完全遵循禮制典儀說了一番話,肯定了蔡懋德忠心為國,勞苦功高。他不知道這位蔡巡撫在歷史上的地位,但并不妨礙他觀察蔡懋德的為人。
很像馮師孔。
這就是朱慈烺得出的結論。
蔡懋德比馮師孔的強處在于他敢帶兵出門,并不一味死守太原。
這里是秦晉交界僅有的幾個的渡口之一,蔡懋德正是帶兵來阻止李賊渡河,方才碰到了東宮大隊人馬。最初時,蔡巡撫幾乎不敢相信前面真的是皇太子本人。像皇太子這樣的身份,帶兵出行,照例是要提前三五天就通知地方守官,做好迎駕準備,從來沒有發生過人已經到了省界,一省巡撫竟還沒得到消息的情況。
朱慈烺倒是寧可別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穿州過府,聲勢浩大,不可能隱匿行蹤。
因為蔡懋德類似馮師孔,朱慈烺自然也不會自討沒趣,走完過場讓這位巡撫干感激涕零地出去就行了。或許這件事會在蔡氏家史中被大加渲染,但對于朱慈烺而言,這項工作已經結束了。
他還要為西安傳來的消息費神。
馮師孔、黃炯、吳從義、崔爾達、章尚絅等人殉節,朝廷自然會有封贈,無須太子費心。布政使陸之祺、里居吏部侍郎宋企郊、提學僉事鞏焴等人降賊,被李自成委以重任。不過這自有后人評說,也無須朱慈烺費心。
真正讓朱慈烺費神的是秦王朱存極投降了李自成。
歷史上的李自成不是藩王殺手么?當年福王也想投降,卻仍舊被李自成殺死。然而這次,李自成破了西安之后,竟然沒有殺死皇明的藩王,反而給了個將軍的名頭,讓他隨在軍中。為什么李闖突然改性子了?莫非是想留下一個秦王跟朝廷交換劉宗敏?不可能啊!朝廷連皇帝被俘都不肯妥協,何況一個秦王!更何況這秦王還失節了!
深受刺激的朱存極沒想到真的撿回來一條命,非但喜滋滋地成為了李賊的將軍,更是發表了一篇檄文,承認朱家禍害天下久矣,李元帥奉天倡義,解民于倒懸…這檄文不知是出自闖營哪位謀士之筆,還特別提到了皇太子暴虐無度,欲屠盡山陜之民,以使王師不得擁護,看來是跟朱慈烺仇怨極深。
相信這檄文很快就會傳進北京,傳到崇禎皇帝面前。
當年福王身死,崇禎帝得到消息之后哭嚎不已,說:“朕不能保全一叔父。”只不知看了這位族兄的檄文,皇帝陛下又會作何感想。
“他要投降就投降唄,往我頭上扣什么屎盆子!”朱慈烺就想咽了一只蒼蠅似地惡心。他是想過要暴力掠奪秦晉人口,但只要比東虜下手輕一些,兩個里面活一個還是有可能的。想想未來冇滿清入關之后,死命追著李自成打,山陜一代反復被兵,十室九空。長痛不如短痛,跟著皇太子去山東生息教訓不好么?
當然,沒人相信這一點。或許他們在臨死前會閃過:早知今日,當初不如跟著太子走…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吳甡已經習慣了皇太子殿下以格外老成的姿態出現,突然發現太子竟然會因為這種事置氣,簡直有些驚駭。他勸道:“殿下,當年魏武也有被罵出冷汗的時候,兩軍對壘,什么話不是人說的?切莫往心里去。”
“他身份不同!”朱慈烺有些煩躁。
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如果天下人知道連老朱家自己人都反對朱明,誰還會為皇室賣命?別的藩王、郡王看到秦王這個榜樣,會不會和那些大戶一樣掏出家產來犒勞“義師”?秦王的檄文不在乎他寫了什么,而在乎這個行為在公共關系上給朱室帶來的被動。
“吳先生,可有良策化解?”朱慈烺問道。
吳甡想了想,道:“殿下,別無良策。而且恐怕會更糟。”
“哦?”
“那千余學子。”吳甡道。
當日觀摩皇太子拜祭先儒張子的學子匯聚在文廟,親眼見了天家威儀,耳聽國本宣讀祭文,激動莫名。誰知拜祭之后,皇太子表示要在城外侍衛營中設晚宴,邀請所有諸生前往。一時間衣冠載道,方巾如云,都往侍衛營去了。
誰知道晚宴固然是有,但只有肉湯泡饃。吃完了也不放人走,統統被看押著隨軍出發。有人要鬧就是一頓鞭子,至始至終沒有人出來解釋一句。吳甡當時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出來幾個剛烈的,寧死不走。一旦殺了人,那性質就真成了劫持,太子的名聲也就徹底敗掉了。
當然,像哀聲載道的洛陽一樣,為皇太子背黑鍋的人萬萬不會少,只是有多少士子能信就是個問題了。
“我倒不怕。”朱慈烺道:“那些人巴巴趕到侍衛營吃我的晚飯,無非兩種。”
吳甡耳朵一豎,他越發覺得聽太子分析人心是件有意思的事。每到這時候,明明年紀不大的太子,就變成了閱歷豐富的老吏,雖然直白,卻能切中人心要害。
“一種是窮得揭不開鍋的,所謂窮措大者。”朱慈烺笑道:“這些人能有個體面活吃飽飯就心滿意足了。這幾日先養著,等到了山西把他們挑出來任差,家里老婆孩子什么都能拋下。”
吳甡雖然覺得太子說得太不顧斯文,但也的確如此。許多進士都是赴京趕考之后就再沒回過家鄉,家里父母妻兒知道他在外地當官也是覺得理所當然,全然沒有人倫之情。不過這當然不能說人家是貪戀官位,只能說是忠孝不能兩全,先忠君,后事親。
“另一種便是功利心強,想走捷徑的。”朱慈烺道:“否則他們來干嘛?我這里又不賣制藝時文,又沒有下科考題。還不是來混著看是否有機會出人頭地。這種投機漢,難道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吳甡一聽也覺得有點道理。大明逢子、午、卯、酉年開科取士,稱為正科。若是有重大慶典,可以臨時加考,是為恩科。眼看就要到甲申年了,后年乙酉年就是正科之年,若是那些意志堅定,有心科舉的學子,肯定要在家里好好溫習功課準備下場應試,誰還出來晃蕩?
難不成還是出來散心的?笑話!十年苦讀豈是虛言?除了少數過目不忘,如通宿慧的妖孽,哪個七篇出身的進士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苦讀圣賢書?
“萬一有不小心混雜其中的呢?”吳甡較真道。
朱慈烺笑道:“那我也不擔心,因為人有一種從眾之心。只要滿足四個條件,就能把仇人馴化成自己人。”
“哦?仇人變成自己人?”吳甡驚訝道:“這豈非圣人感化之功么?”
“沒那么玄奧。”朱慈烺道:“人心自有‘理”乃理學之理,所以我將之稱為心理之學。”
理學的理可以簡單理解為規律,也有本源意志的含義在其中。朱慈烺在經學上沒有下過苦功夫,不敢說得太多以免露怯,直接跳到后面的內容說道:“設問:若某甲被某乙所虜,某乙隨時都可能殺了某甲,這二人是否算有仇隙。”
“自然,這已經是殺身之仇了。”吳甡認真道。
冇“就是這樣的仇隙,只要滿足這四條條件也能讓某甲甘心為某乙做事。”
“敢問其詳。”吳甡道。
“其一,某甲必須堅信某乙隨時能殺死他。”朱慈烺道。
吳甡點了點頭。
“其二,某乙要在某甲即將要死的時候,把他拉回來,比如一口水,一塊餅。”
“這是自然,否則某甲不就真死了么。”吳甡又點了點頭。
朱慈烺沒有點破這條其實是關鍵問題,想來吳甡這個水平的人,日后應用起來自己也會發現的。
“其三,某乙只能給某甲一些關于乙家的消息,其他任何消息都不能讓某甲知道。”
“遮目塞耳以斷其心。”吳甡又點了點頭。
“其四,讓某甲感到無路可逃。”朱慈烺輕笑道:“只要滿足這四個條件,所有人都可以成為順民良民,最多不過十日。”
——在極端條件下,三到五天就夠了。
朱慈烺在心中暗暗補充一句。
吳甡聽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疑惑道:“當真能行?”
“當真。”
“殿下是從何得知的?”吳甡自然不能光憑朱慈烺空口白牙就信以為真。
“這個啊,”朱慈烺嘆了口氣,“我看東虜掠奪漢人為奴,細細分析下來,也就這四條而已。”
吳甡語塞。
雖然東虜不是當前最主要的敵人,但東虜掠奪人口也是大明朝堂很為之頭痛的事。因為真奴人口稀少,又不善于耕種,其實是個在山林中狩獵的民族。這樣的民族最多成為部落,要想定居建國就得大量的農業和手工業人口,而大明就成了他們的人口提供地。
現如今進犯關內的東虜大軍之中也有了漢軍旗,至于炮灰部隊——包衣阿哈——中,十之八九都是被掠奪的漢人。飽讀詩書的大明士子一直都想不明白,原本是受難的人,為何到了遼東就鐵了心跟著建奴跑呢?
這就是最直接證明“馴人”切實可行的例證,也是朱慈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掠奪人口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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