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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英雄乘時務割據(八)

  朱慈烺見牛金星的目的幾乎不算目的:那就是探問李自成的戰略意圖。作為闖營的高層管理者,加之又是個小肚雞腸的讀書人,肯定不會不知道自己老板或明或暗的那些小心思,否則也不會留下“一日權相”的名聲。

  李自成正是在牛金星的攛掇之下匆匆登基,并派左輔、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前往天壇祭天,次日便棄守北京,逃亡西安。李自成做了一日天子,牛金星也就只做了一日的宰相。即便如此,他還不忘弄權離間劉宗敏與李自成的關系,逼走宋獻策,故而人說是“一日權相”。

  “如此說來,就連李自成都不是真心要反么?”朱慈烺調笑著看著牛金星。

  牛金星做出一副鐵骨嶙峋的模樣:“官不逼,民為何要反!”他之前見到抓自己的人喜笑顏開地走過,知道太子為此給了他們重賞。既然給了重賞,也就可知自己的重要性。當初高迎祥也很受重視,結果是落得凌遲而死…不過自己好歹還是朱朝——喔,皇明的舉人,應該有些不一樣的待遇吧。

  ——只要不觸怒這位皇太子殿下,有些骨氣大約更好些。

  牛金星心中暗道。

  “官逼民反固然有之,但有些人天生反骨也未嘗不可知。”朱慈烺指了指跪在階下的牛金星,道:“你原是有功名之人,就算被地方豪紳誣陷,難道不知道上告?竟然從賊!”

  “上告?官官相護,告去哪里!”牛金星嘴犟道。

  “那在闖營治下,若是發生這等事,告去哪里?”朱慈烺話鋒一轉。

  “闖營之下,哪有這等事!”牛金星硬著脖頸道。

  “我不是無知小民。”朱慈烺站起身,掃了一眼吳偉業。又轉向牛金星道:“闖營在襄陽建制之前的確是不納糧捐的。襄陽建制之后,你們說三年不納糧。孤要問一句,十數萬人吃馬嚼,耗用錢糧從何而來?”

  “自然是追贓…”

  “地方巨戶自然有為富不仁,枉法斂財者,但就沒有勤勞致富。累世而榮的么!”朱慈烺冷笑一聲:“你們說我明室刻薄下民,官逼民反。難道只因為錢財多些,那些富戶就不是人了?我皇明官紳一體,剝削小民,固然不光彩。你們打家劫舍,奪人家業,難道就是道義么?”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牛金星不敢出言辯解,只用了北宋范仲淹的名言。

  朱慈烺冷笑道:“范文正公這話是出于公義。難道他占了那些貪官庸吏的家產?你們呢?走到哪里便開倉濟民,蠱惑人心,自己拿了大頭享用卻作出一副急公好義的模樣!這其中可有半點公心!”

  牛金星沒學過階級論,也不相信階級是一成不變不可調和的。最初的義軍固然是為了求一條生路,但形勢發展成如今這般規模,參加科舉或是投靠闖營、西營,已經成了謀求晉身之路,哪里還有什么公心?其實追本溯源。最初的那些義軍求的也只是自己的生路,并不包括其他窮苦大眾。否則怎么會做出讓人赤手空拳去擋刀口的事來?

  朱慈烺見牛金星語噎,又看了看吳偉業,見他若有所思,放緩了口氣:“圣天子當初重撫不重剿,稱‘賊亦我赤子’,這才是天下至公之心。爾等竟然殺藩王。犯陵寢,私政設制,攪亂天下,其罪未必就比那些貪蠹之官小!今日我且留你一命,待日后回京。交付法司依律而斷!來人,將他帶下去。”

  牛金星恐怕自己是最后一次見太子了,本想喊兩句,最終卻只是緊閉了嘴,眼中漸漸浮出一層絕望。

  朱慈烺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瞟了一眼吳偉業:“吳先生以為適才我說的可有道理?”吳偉業正要開口,朱慈烺緊跟著又道:“盧象升早就說過:民從賊,是因為沒飯吃。兵從賊,是因為不發餉。我皇明二百七十載基業,無非就是眼下有些困頓,哪有什么大事?只要上下一心,勉力維持,過幾年年景好了仍舊是一個太平天朝。”

  “殿下說的是。”吳偉業無奈道:你都將話說到這份上了,讓我還怎么說?

  “別我說的是”,朱慈烺笑道,“要公論如此才是。”

  閔展煉跟在朱慈烺身邊只是作為侍衛,并不說話,聞言也忍不住心中嘀咕:這位吳老爺真是年輕不懂事,枉費他還考得榜眼!太子見牛金星也好,跟你說這些也好,不就是讓你寫成文章傳播天下么?怎么如此費勁呢?

  吳偉業也聽出了些弦外之音,小心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隨便說說,沒什么意思。”朱慈烺懶得說什么了,只讓吳偉業自己去領悟。

  吳偉業到底還是沒有明白自己在東宮的定位和作用,以為只是替太子殿下寫點奏折。殊不知,還有很多不適合太子說的話,需要有人代為言傳。

  諸如今日將皇明與闖賊并論,這種基調怎么能讓太子頂在前面!只有一個貌似中立客觀的人說出來,朝廷既能不予追究以示寬宏,又能借此打擊士林中“歸降李闖是天命所歸”的論調,讓那些聞風而降的地方守牧之官背上道德包袱。

  吳偉業終究是沒有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覺得最后那句話聽著太沒意思。他心中暗道:也罷,既然你沒意思,我更沒什么意思。一個賊人也要跟他說那么多話,殿下的確是沒意思極了。

  “殿下!劉宗敏醒了!”隨軍青衫醫進來報道。

  朱慈烺精神一振。

  他沒有即刻回城,就是在這里等劉宗敏的消息。此戰最大的戰果就是抓住了劉宗敏,雖然抓到的時候他已經身負重傷,幾乎就要魂歸黃泉。好在隨軍的青衫醫對于戰陣上傷勢研究頗深,手腳麻利地將這位權將軍洗整干凈,涂上上大蒜、蜂蜜配置出來的東宮新制金瘡藥,用止血帶止血,又拿腸線縫合了傷口。

  以往的傳統金瘡藥是以生肌止血為主要目的,兼顧采用一些殺菌的中草藥。而東宮新藥卻是以殺菌為主要手段,利用大蒜和蜂蜜的天然廣譜滅菌效果,防止創口感染,增加成活率。

  劉宗敏體質好,雖然受了重傷,在經過兩三個時辰的治療之后也醒了過來。

  “殿下,劉宗敏失血過多,恐怕一時半會還不能說話。”青衫醫道。

  “我去看看他。”朱慈烺笑著起身道:“這回真是意外之喜,竟然將李自成手下文武第一人都抓來了,不知道他在前線會不會心有感應。”

  身邊人只是陪笑一聲,不敢置喙。

  朱慈烺也沒在意,轉身朝外走去。

  劉宗敏傷勢過重,禁不住動蕩,所以青衫醫在發現劉宗敏的地方臨時開辟出一個小型治療所,只是一頂兩層防寒的帳篷,地上還有之前鏖戰留下的血跡。這種高級待遇,正是劉宗敏價值的體現。

  朱慈烺在見到床上躺著的劉宗敏后,心中的喜悅已經淡了不少。他知道劉宗敏不能說話,便也沒有開口。

  劉宗敏從黑暗中醒來,隱約見到了燈火,身上卻一動不能動,還以為自己到了冥府。直到聽人說話,要請太子來,他才想起自己還是在戰場上,而且已經落入了官兵之手。

  ——難道朱家太子真的在這里?

  劉宗敏只是微微動了動腦袋,便痛得像是被人毆打了一拳,只能放空雜念,在清醒與虛無之間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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