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要親自出陣的消息很快就在東宮系統傳開了。無論是抱著何等想法匯聚在東宮大旗之下,沒人希望自己的衣食父母有任何一丁點閃失。然而太子認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夠改變,唯一能做的只有配合。
陳德換上了父親給他的甲胄,明盔上的紅纓糾纏成了一束,卻也說明他出陣經驗豐富。作為總兵的兒子,朝廷的游擊將軍,陳德絕不是躺在床上就能得功的人。他抽出佩刀,親自打磨起來。刀身上的血槽中藏著暗色的污跡,那是賊人的血液。
“少爺,到時候咱們緊跟殿下本陣,一旦敗了,大家夾了殿下就逃,不會有事的。”作戰經驗豐富的家丁想安慰陳德,故作輕松:“而且太子一說要出陣,天就放晴了,這是個好兆頭!”
其他人卻沒這份閑情。
家丁吃得好,穿得好,兵餉不缺,是主將最為倚賴的精銳部隊。如果沒有這些職業兵,那些征召來的兵卒根本不可能打出像樣的陣戰來。然而每回上陣,這些人中也難免要死幾個,否則怎么證明家丁們吃得起這碗飯呢?
陳德將佩刀刺入水中,攪了攪,抽出之后迅速用棉布一抹,從光亮的刀身上看自己的臉。這張臉完全沒有十七歲青年稚嫩,不相稱的老成讓尚未徹底長開的容貌有些不和諧的味道。只是最近一直跟著太子殿下,兩人都是少年老成的典范,竟然忘了這點。
“未必會輸。”陳德冷聲道:“劉宗敏也不是四頭八臂的神人,刀子捅上去一樣要了他的命!”
關鍵是能不能捅上去!
家丁們心中暗道。
“少爺,這天都快黑了,莫非是要夜襲?”又有家丁問道。
陳德對此也有些疑惑,看了看天色。收好了刀,大聲道:“披掛完整了就去城門口等著,跟殿下出陣!”
家丁們不敢再多問,紛紛穿戴上了甲胄,有馬的上馬,沒馬的步行。擁護著陳德往城門去了。
陳德趕到西門的時候,東宮侍衛營已經在這里整隊完畢了。他沒等一會兒,就看到一根老高的旗桿高懸七色大纛,正是太子過來了。朱慈烺騎在馬上,身上套著黑鐵甲,看上去就如普普通通的少年軍官,并不搶眼。在他身邊是閔展煉的教導隊,其中超過六成都是閔展煉的學生弟子,無論是陣列還是單兵技藝。在東宮侍衛營都是數得著的好手。
朱慈烺見了陳德,笑了笑:“小陳將軍還是要隨我出戰么?”
“男兒到死心如鐵!”陳德騎在馬上行了半禮:“末將愿為殿下先鋒,直搗劉賊大營!”
朱慈烺點了點頭:“且隨我走!鼓號隊,擂鼓鳴號!看劉賊敢不敢出來!”
陳德對于朱慈烺的用兵習慣一無所知,因為朱慈烺從未用過兵,就算想打聽也打聽不出來。他只得服從安排,帶著自家家丁跟在閔展煉的教導隊——如今的親衛隊——之后。
正所謂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兩支隊伍走到一起。陳德便羞愧得面紅耳赤起來。東宮侍衛營人人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步伐齊整。踏得大地隆隆作響。自己身后這些家丁卻走得松散一片,步伐凌亂,相形之下便是一幫烏合之眾。
“他娘的,走路都一個步子…到了沙場能有屁用!”有人心虛地低聲罵道。
陳德回過頭怒視一眼,心中暗道:步子踏得齊,陣型自然就齊整了。看東宮用的也是戚繼光的鴛鴦陣。若是陣型不亂,劉賊恐怕還真要折在這兒了!不過劉賊也不是吃素的,東宮連馬兵都沒有,就算贏上兩陣也追不到他們的精銳。
“殿下,咱們此番出動多少兵力?”陳德追上朱慈烺。壓低聲音問道。
朱慈烺也不隱瞞,伸出三個手指。
“三千?”陳德有些意外:莫非是連輔兵都算上了?
“三百。”朱慈烺糾正道:“三百精銳。”
侍衛營中軍部只有后勤輜重、鼓號傳令諸部還在麾下,兩個戰兵司都派給了蕭陌。左軍部雖然沒有調派過去,但要護住后方糧道,各局都有分管路段,真正跟在身邊的也就只有這三百人,連一個司都不到。
鴛鴦陣以十人為一隊,豎陣前進,這三百人最多也只能排成三十隊。對于展開空間不大的地形而言,卻是剛剛好。劉宗敏就算人數占優,若是不能擺開陣型,也就沒有了危害。
陳德還在揪心這三百精銳的時候,更讓他揪心的事發生了。
原本已經收斂的雨水又開始下了起來。
若是天空放晴是個好兆頭,那么此刻則是老天爺傳來的不祥預兆。
“殿下…”陳德叫了一聲,希望朱慈烺能夠在這最后關頭改變主意。前面的人馬已經到了城門口,只等出城了。
“東宮侍衛營操練從來不分天晴天雨。”朱慈烺掃視一周,見侍衛營的士兵任由雨水打在頭盔甲胄上,在雨中巋然不動,心中騰起一股驕傲。
陳德也隨著太子的目光掃了一圈,對于勝負之數又有了些盼頭。
城門的門軸吱呀呀叫著,兩扇包了銅釘的大門左右分開,讓最后的天光透過黑漆漆的門洞。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踏進門洞,徑直往城外的城門營走去。那里已經經歷過了兩輪試探性進攻,雖是劉宗敏想試出守兵強弱,但也讓守兵試出了闖營的強弱之分。
正對西門的闖賊,便是攻殺最為強悍大一支。
——只要將之擊潰,肯定能夠大大打擊闖賊的士氣,使其不敢再輕視我軍!
朱慈烺下定了決心,胯下的黑馬已經隨著大隊出了的城門。
“朱家小子竟然敢跟我叫陣!”劉宗敏坐在中軍帳中,滿臉的不可思議。
牛金星坐在劉宗敏身側,也是一臉驚訝:“他帶了多少人出來!”
“最多五百。”哨兵回道。
牛金星撫須良久,方才對劉宗敏道:“恐怕是誘敵之計!”
劉宗敏皺眉道:“我軍主力主要布在西北方,這朱家小子就偏偏從西門出城,難道是膽子上長了毛,竟要與我決戰不成!”北面還有官兵援軍,必須設立攔截的營寨。而且如今西北風強勁,占據上風口一者不怕火攻,二者也方便弓箭手射得更高更遠。
“是朱朝太子親自出來了么?”牛金星問道。
哨兵道:“只看他們陣中打出了七色大纛,想來應該是的。”
牛金星不以為然:“朱家人最膽小不過,哪有這樣的膽子?”
“先生不是帶了人來指認朱太子么?如今不正是時機?”劉宗敏道。
“將軍所言極是“牛金星撫須頜首,“來人,去請楊侍郎前來議事。”
“啊!先生說的那人,原來就是楊侍郎!”劉宗敏頗為意外。
牛金星笑了笑:“我還道將軍早就知道了。楊永裕曾是朱朝欽天監博士,見過太子許多次,定然不會搞錯。”
楊永裕是李闖功課承天府的時候與李振聲一道被俘的。不同于李振聲死活不降,楊永裕卻是毫無芥蒂地投向了李自成。他甚至還建議李自成挖掘獻陵,以陪葬品來充實軍餉。欽天監有風水堪輿的職責,如此專業技能正好方便了楊永裕投誠新主。
李自成也沒有虧待這位博士,襄陽建制之后便封他做了禮政府侍郎,也算是高官厚祿優渥厚待之。
劉宗敏對于營中那些高官沒幾個看得上眼,對他們的死活也并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就讓楊侍郎跑一趟,先看看到底是不是朱家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