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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章 欲破巨浪乘長風(三)

  李自成被這人一口一個賊子罵著,心中自然不爽得厲害。十年前,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對橫行鄉里的豪紳下跪磕頭,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然是提兵數十萬,橫行天下的奉天倡議文武大元帥了。

  別說一個被俘的官員,就連那些天潢貴胄、太祖子孫,也得跪在他腳下磕頭求饒,而且最終仍舊逃不過斷頭一刀。

  有許多個瞬間,李自成都想將眼前這個文士徹底從世界上抹去,甚至想到了讓他身敗名裂的法子。這些念頭一拍打著李自成的頭腦,終于讓他再沒有耐心坐在這里虛耗。

  一如往素,無功而返。

  李自成心中惱火,起身就往門外走去。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說話,推門一看,原來是個剛剛蓄須的青年人。那人面上憔悴,身著藍色道袍,像是來寺里訪古問幽的學子。李自成見了這人,精神徒然一振,大步上前道:“丘侍郎,是你來了。”

  那學子見了李自成,連忙上前見禮,口稱“元帥”。

  李自成滿面春風,上前扶起那丘侍郎,道:“侍郎今日來晚了。”

  丘侍郎道:“元帥恕罪,部中有事,未敢擅離,直等辦完了才能過來。”

  “哦?部里有啥事?”李自成問道。

  自從李自成在襄陽立下了大元帥府,便將襄陽改為昌義府,廣派官員,在中央設立六政/府。因為還沒有建國號,也沒有改元,故而文移布告都用的干支紀年。牛金星得任丞相,又有六政/府侍郎分理政務。侍郎之下有從事輔助。

  這套行政體制就如明廷體制的縮減刪改版,實際上牛金星并沒有禮絕百僚的權力,李自成也并不需要六部幫助處理什么大事。因為現在任何事都是由他一言而決。說起來,六部中除了兵、吏兩政/府要負責軍事和選官還有些用處,其他四政/府并沒有發揮顯著作用。

  丘侍郎道:“元帥,近日傳言說左賊大至,兵府已經派人去打探了。”

  李自成眉毛擰了起來。

  左良玉與他乃是老對頭了,彼此之間雖然名為官賊。實則卻是相依相殺。好幾次危局,若不是左良玉私心過重,恐怕他只能再次上演單騎出逃的慘劇。不過如今左良玉勢同藩鎮,若是真的有心攻打襄陽占據兩湖,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李自成知道襄陽就是三國話本里荊州治所所在,那是諸葛亮都十分看重的地方,自然是兵家必爭之地。

  “恐怕傳言不實,”李自成皺眉道,“左賊要是想來。多半是先打武昌。黃虎再不濟,也不會白白讓與他的。”

  今年年初時候,李自成已經占了孝感、漢川和漢陽府,兵鋒直逼武昌。當時左良玉未戰先退,帶著大軍一路逃到池州(今安徽貴池)。李自成以為湖北境內官軍勢單力薄,定然一鼓而下,便轉頭將“曹操”羅汝才與“革里眼”賀一龍先行吞并,統一號令。

  黃虎便是張獻忠。

  論實力。他遠弱于李自成。不過論蠻勁,卻是遠勝于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誰都沒想到。張獻忠竟然從安徽兼程而來,借內應一舉占領了武昌,搶下了這處江漢重鎮。旋即又在武昌建立大西,改省城為京城,鑄西王之寶;改武昌府為天授府,江夏縣為上江縣。張獻忠自己住進了楚王府。還在門前豎起兩面的大旗,一寫“天與人歸”,一寫“招賢納士”。

  至于設六部,選官吏,開科舉。重學校,一如朱明樣式,只從氣勢上看倒不下于李自成。

  這一樁樁事傳到李自成耳中,自然如同割了自己心頭肉一般。

  他與張獻忠同齡同籍,這一路打殺下來,多多少少存了一份香火情誼。尤其是崇禎十五年之前,皇明的架子尚未完全倒塌,若說要推翻皇帝老兒自己坐龍椅,誰都沒有那份底氣。故而李自成、羅汝才、革、左五營與張獻忠,作為天下最大的幾股義軍勢力,多是惺惺相惜,聯合作戰。

  只是因為存了這一份香火情,李自成便沒有發兵進逼,只得暫時將武昌讓給張獻忠。然而這到底是武昌府,天下通衢之地,即便讓出去也讓李自成頗為心痛。

  偏偏張獻忠吃死了李自成要面子的心態,命大軍西進取巴蜀之地,只留下少許部隊在武昌。如此一來,李自成既不肯擔上弟兄相殺的惡名,又不愿被天下人恥笑乘虛而入,勝之不武,使得張獻忠穩穩將武昌納入囊中。

  若是左良玉真的發兵來打,自然要挑軟柿子捏。襄陽是李自成的根本之地,經營穩固,兵多將廣。武昌卻是張獻忠的地盤,又沒有大軍鎮守,先打誰可謂一目了然。更何況武昌的價值可是遠勝襄陽。左良玉若是不打武昌而助孫傳庭打襄陽,大功歸于孫傳庭,他最多只能分點湯水。

  左將軍若真的如此大公無私,也就別指望在這亂世中混出頭了。

  丘侍郎見李自成并不以為然,道:“元帥,兵陣之事,還需查實方可定論啊。”

  李自成輕輕一笑,只是不想弱了年輕人的上進心,寬厚道:“派人查清楚些也是好的。額先走了,你好好勸他。就說額這兒還有個上丞相,他若是肯幫額,也不是不能給他。”

  丘侍郎躬身道:“之陶恭送元帥!”

  李自成揮了揮手,邁開大步往外走去。

  丘之陶在僧舍門口站了一會兒,等看不見李自成隨員身影,這才上前叩門,低聲叫道:“李先生,學生丘之陶求見先生。”

  屋中悄然無聲。

  轉息之間,門卻已經開了。

  “快進來!”適才一臉寒霜的李先生如今卻是滿臉期待,似乎并不介意這位丘之陶是闖賊身邊的要員。

  兵政/府侍郎,若是按照大明來算,那可是兵部尚書一階的人物。

  丘之陶邁步進門,回頭一掃,順勢將屋舍門關閉。他正要向李先生行禮,卻被李先生一把托住。

  “那邊可有回信?”李先生低聲問道,突然之間又放開嗓子罵道:“你這反賊!你家三代受盡皇恩,你竟然從了賊!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秦督已經出了潼關,進攻洛陽,尚未有其他消息。”丘之陶也是早就習慣了這種交談方式,一邊壓低聲音回道,一邊又大聲道:“李振聲,你是讀書人,豈不知順天應人?為何逆天而為?”

  李振聲聽聞孫傳庭東出潼關,兩眉之間的“川”字終于松解許多。他強抑住內心中的喜悅,大聲道:“住口!你這逆賊,還不速速滾出去!”

  “我偏不走,你又如何!”丘之陶大聲回道,一邊又低聲欣喜道:“先生,秦督此番率軍十萬,又有偏師策應,你我大約是真能看到晴天復明之日啊!”

  李振聲想起自己被俘以來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不由鼻根發酸,低聲嘆息:“我何嘗不想隨宋撫臺同證剛烈。然而又想留待有用之軀,殺賊報君,不愿輕棄。”

  “先生節烈,必昭然于天下。”丘之陶安慰道。

  “你年紀輕輕,能如此不計聲名,自污事賊,也足堪名教表率!”李振聲雙眼噙淚。

  丘之陶心防頓時一懈,悲聲道:“我身負家仇國恨,事此兇獠,只愿見他授首之日,便是九死亦無憾了!”他父親丘瑜如今是禮部右侍郎,祖父民忠在宜城淪陷時罵賊而死,與李自成乃是真正有不共戴天的國仇家恨。

  每日里見到仇人都要卑躬屈膝,不流露出半點怨憤,這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也只有在李振聲面前,丘之陶方才可以宣泄一番。兩人相互依持,維系著脆弱的信念支柱。

  “先生還當保重身體,未來朝廷清肅地方,必還要借先生之力。”丘之陶抹去眼淚,深吸一口氣,望著李振聲清瘦的面容,溫言勸道。

  “我自省得。賢弟每日里在這狼窩虎穴中行走,也要小心謹慎,不可輕忽。”李振聲緊緊抓著丘之陶雙臂,鄭重關照。

  丘之陶點頭示意自己明白,讓李振聲幫他看看眼睛是否發紅,直等面無悲戚之色,方才走出這僧舍。

  外面雖沒有李自成的暗探,卻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和尚,只要有半絲風言風語傳出去,恐怕就要壞了大事。

  他自從忍著悲痛擔任了闖賊的兵政/府從事,旋即又加為侍郎,就一直利用職權,委任私人,暗中與孫傳庭取得聯系。此番孫傳庭硬著頭皮誓師出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有丘之陶這位內應,告知李闖內部虛實。

  而且,丘之陶更與孫傳庭相約:一旦秦兵大舉壓境,戰事僵持,他便假傳左良玉來攻的軍情,騙李自成分兵回守。

  孫傳庭是久經戰陣的能將,若是此計得售,倒是真有可能一戰碾滅闖賊,平定中原。當年李自成十八騎敗走商洛而能卷土重來,如今他的手下部將享受過了花花世界,怎可能吃得起當日那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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