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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章 早附鳳翼攀龍鱗(八)

  幾聲衣衫磨動聲響,只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報道:“臣沈廷揚,拜見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穩道:“免禮,賜坐。”

  “謝殿下。”沈廷揚畢恭畢敬在座椅上淺淺坐了,頭不亂舉,目不斜視。

  “五梅公不必拘謹。”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揚對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蘇州人?”當時崇明屬于蘇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說。

  沈廷揚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曾有過面圣的經歷,如今聽到太子殿下稱他以號,還紆尊降貴,對面而坐,胸中鼓聲雷動,腦袋嗡嗡作響,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只會連聲應是。

  “我母后也是蘇州人,你我還有一份鄉誼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鎮飲子,與五梅公消消暑氣。”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揚偷偷吸了兩口氣,總算恢復了些許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這么熱情,會讓人大為惶恐。不過這種惶恐勢必會隨著交往加深而漸漸消退,留下的只會是日后的談資笑料。像沈廷揚這般可替代性極低的重要親信,朱慈烺絕不愿意將彼此關系只定格在單純的“君臣”大義上。

  朱慈烺看過沈廷揚的簡歷,知道他不是進士官,乃是由國子監生出仕,初任內閣中書舍人。崇禎十五年,建虜興兵,錦州告急,沈廷揚被加以戶部郎中官職,至山東登萊籌劃海運糧餉,接濟錦州守軍。

  沈廷揚此人辦事認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貪墨的習慣,將這差事辦得極好。時任漕運總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薦,崇禎皇帝贊他說:“居官盡如沈廷揚,天下何難治?”

  今年年初,沈廷揚入國子監為司業,國子監生罕見能夠做到的高官,而且屬于清流,日后涉足閣輔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我認識五梅公,還是從崇禎十二年的請倡先小試海運疏開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試航結果不錯,讓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揚頗為無奈道:“若是真的重開海運,漕糧耗羨起碼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終究還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遺憾。然而這就是政治,很多時候并不是選擇最優項,而是得屈從于利益平衡。一條京杭大運河,從北到南,養活不知道漕丁漕夫、牙行買辦,雖然眼下并沒有出現后世那種漕幫,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將漕運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錢多收糧,但巨大的運河集團豈甘心看著自己利益受損?

  明地里是御史彈劾沈廷揚瘦公肥私——因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幫,若是廢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獲得者。實際上,這些官員若是不得人授意,誰會急沖沖跳出來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為拿了紅包而已。

  “當時庸臣們說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會作亂。”朱慈烺頓了頓,見沈廷揚不動聲色,緩緩又道:“我以為,天家與勢家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大河漲水小河滿,只要國庫充盈,天下皆是富戶豪門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見!”沈廷揚頗為贊同,但聽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卻是不免緊張了許多。

  “若是主干焦枯,枝葉又如何自處呢?”朱慈烺口風一轉:“之前陛下向豪門大戶籌措銀兩之事,五梅公也聽說了吧。”

  沈廷揚不敢撒謊,只好點了點頭,心中暗叫一聲不好:怕什么來什么,太子終于還是要借銀子啊!

  大明的稅收分夏秋兩季,從正統七年開始,收來的國稅就分入太倉和內庫。

  內庫有內承運庫、廣積庫、甲乙丙丁戊五庫、贓罰庫、廣惠庫、廣盈庫、天財庫和供用庫。這十二庫中,只有內承運庫存的是金銀,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顏料等等實物。

  內承運庫就是大臣們死死盯著的內帑。

  在大臣們眼里,那里就像是有個聚寶盆,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萬歷三朝,皇帝能夠以強勢從國庫搬來百萬兩白銀,但在皇帝弱勢的時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禎即位之后,沒有從太倉挖過一次銀子,反倒不斷地發內帑,以至于朝臣都知道戶部沒錢,要錢找皇帝陛下發內帑。因為京師三大營和上直二十六衛的軍餉都是內帑支撐,所以只要有帥臣帶了京營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氣壯要求發放內帑。

  內帑的來源主要有四個:國稅中的金花銀、太倉國庫、皇莊皇店、罰沒。

  崇禎帝登基之后,朝廷每年虧空,想從國稅中分出金花銀比割外臣的肉還難。太倉國庫更是長久維持著空虛的狀態,挖無可挖。

  剪除了魏忠賢之后,皇莊和皇店每年數萬兩銀子的收入也不斷縮水。至于罰沒,魏忠賢和客氏的贓銀對于整個帝國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總以為權宦必然是巨貪,市井中也有魏忠賢帶著四十余車金銀珠寶的傳說,但單純從罰沒的資產來說,魏氏的那些錢財甚至不足以構成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愿意公開披露,以免閹黨以此來證明“廠臣不愛錢”。

  至于罷礦監、裁撤織造局,更是讓大內的經濟狀況雪上添霜。

  所以從十一年開始,崇禎幾次向勛臣貴戚們募捐,希望能夠共度時艱。這些家財萬貫的豪門,紛紛將家中的物事擺在大街上賤賣,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實在沒有錢可以捐助國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兩萬兩,乃是周皇后的父親、朱慈烺的親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這兩萬兩,其中還有周皇后偷偷拿出來的五千兩私房錢,希望父親能夠做個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為這件事,對于外戚再沒有一絲半毫的好感。尤其他還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周奎被大順軍追贓,一共追出了七十萬兩。

  而且這個外祖父還親手將太子外孫,送到了闖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輕輕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揚雖然沒被點名要求捐餉,但終究身負重名,卻不自覺捐助,難免落人口實。他不知道太子其實是嘆息那些尚未發生過的“歷史”,只以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塊肉了。

  “這事就不說了。”朱慈烺心中警覺,立刻將這股負面情緒遏止,露出莊重且具有親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個十幾萬兩,豈不是坦白承認自己是貪蠹之人么?倒未必是不舍得那些銀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揚并未放松,只是虛應故事。

  “今日急召五梅公來,其實是有要事相詢。”朱慈烺回到了正題上。

  “臣知無不言。”

  “若是要從京師運五萬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問道。

  五萬人!沈廷揚大吃一驚,抬頭疑惑地望向太子。這么多人,鐵定是一支大軍,但大軍不開往西北、東邊,送去江南干嘛?難道傳聞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內心中的震驚,腦中飛快地計算起來。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運百人,小沙船也能運十數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揚緩緩道來:“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話,數量更大。這還只是運人,若是隨人有貨,還要另算。”

  “假若從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陸,耗時多少?每船花費多少?”

  “當日試航時,臣親自押船,于六月初一從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達天津。其中候風用了五日,真正行駛只有十日。從淮安到上海,還有八百里之遙,還需四日左右。”沈廷揚算完了日子,又道:“航費包括船工的花銷,每船每日該用三錢銀子,若是按照二十日計算,每船六兩銀子,往返不過十二兩。小船人少,還能省些。”

  “海運省費,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頜首:“安全么?”

  “若是運人,反倒比運錢糧更安全些。”沈廷揚道:“若是錢糧,一旦翻船便漂沒了。若是運人,只要救援及時,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并用,多分三五批運人,江南沙船夠用否?”朱慈烺問道。

  太子只說海運,不提借銀子的事,讓沈廷揚頓時輕松了許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戶往往造船數艘,中產者也會造一兩艘備用,哪怕是下等戶,也會幾家湊著造一艘小船。蓋因江南多水,家中備船誠如北方車馬一般。這五萬人若是能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臣之親族便足以承擔此事。”

  朱慈烺笑著用蘇州官話道:“就知道卿乃江南勢家。”

  沈廷揚聽著蘇州鄉音,又見太子和藹,終于忍不住問道:“殿下,這五萬人該如何安置?”

  若是天子南幸,自然是要去南京的,也就不存在安置的問題了。沈廷揚正是用這種裝傻的問題,來探尋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由衷希望皇帝能夠南幸,那樣才能讓江南人氏對朝廷的影響力大大超過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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