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對于錦衣衛的印象多半是特務機構,尤其是惡名昭彰的詔獄,就像是現實世界中的地獄深淵。其實錦衣衛作為天子親軍,職能涵蓋實在太大。它分為南北兩個鎮撫司,從京師治安、市容市貌、溝通下水道,到密偵奸邪、侍衛天子、儀仗崗哨,都歸錦衣衛管。
其中南鎮撫司最重要的職能之一,便是選拔大漢將軍。
這些大漢將軍都得是忠良之后、體型魁梧、貌似金剛、聲音洪亮,無論是誰,見了都要感嘆一聲:皇明果然是赫赫天朝!
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甲胄齊全,舉著儀仗,當好背景。
朱慈烺曾有過編練這些人作為東宮侍衛的念頭,但是很快就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別看這些大漢將軍只是站崗擺樣子的貨,卻都是有恒產的富貴子弟,否則也不輪不上他們吃這碗飯。
這些人擺擺樣子還可以,真要讓他們接受軍訓,那比殺了他們還困難。非但叫苦立連天,更有甚者還會裝病逃役。若是朱慈烺真敢對這些勛臣下手,非但外廷放不過他,就連父母恐怕都要考慮換個太子。
當年神宗皇帝偶爾喝醉了酒,杖責了兩個內侍,削去了他們的頭發,就被罰去太廟跪香,李太后甚至說出了要廢皇帝立潞王的話來。朱慈烺那時候還不敢確定父母的底線在哪里,而且就算這些人被鎮住了,真要伸手兵權,尤其是禁中的兵權,想想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剛才是你們在議論太子殿下?”那壯漢甕聲甕氣喝道。
李明睿和李邦華果然被嚇住了!
李邦華到底是提督過京營的老臣,首先反應過來,平日里的養氣功夫讓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慢悠悠反問道:“你是何人?”
“錦衣衛!”那壯漢亮出貝殼一般的錦衣衛金牌,等兩人看清楚了,方才道:“太子殿下傳召,二位這就過去吧。”
這壯漢頤指氣使的態度重重刺激了李明睿,但是錦衣衛不同于尋常武官體系,乃是上直親衛,獨立一國。文官勢力再大,也不可能欺到錦衣衛頭上。
李明睿甩袖站了起來,叱道:“你只道我等是任你勒索的肥羊么!不妨告訴你,本官乃是詹事府左中允李明睿!不說太子不可能出宮,就算太子真的在這兒,也不能對本官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李明睿和李邦華只以為自己碰到了來勒索富戶的**,根本沒想到這人是真的奉了太子之命而來。原本京中便有些不成氣候的錦衣衛,仗著一塊腰牌四處敲詐勒索。許多見識不廣的鄉下老財,多有中套者,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罕見。
這個時代并沒有隔音效果這一說法,酒樓里的雅間只是以薄薄一層木板相隔。像好再來這樣肯打一道墻底,再刷上一層石灰的酒樓,已經算是十分豪華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李明睿的“豪言壯語”。
朱慈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主動些,那狂生還不知道要說什么不堪的話來,道:“周鏡,你去跟他說,我誠意相邀。”
周鏡作為東宮侍衛,在太子講學時隨侍左右,與李明睿見過幾次。雖然不曾打過招呼說過話,但這張臉終究還是熟面孔。他躬身行禮,領命而出。
不一時隔壁間便沉寂下來,如若無人,緊接著便響起了緊促的腳步聲。
李明睿在見到周鏡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任憑東宮侍衛膽子再大,也不敢打著太子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無論他們在外面鬧得如何民怨沸騰,只要不死,日后太子登極,總有翻身的機會。然而若是將太子扯進渾水泥潭,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朱慈烺看著兩位大臣站在自己面前,勉力維持著鎮靜,心中不由覺得好笑。然而這份笑意在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他仍舊是一副嘴唇緊抿,目光嚴肅的神情。
“太子殿下…”李明睿行了禮,正要說話,卻被朱慈烺伸手止住了。他剛在背后說了太子的壞話,心中發虛,硬生生將責問太子如何出宮的話咽了下去。
這位大明太子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李明睿開口便知道后面有一大堆苦口婆心的逆耳忠言等著自己。他止住李明睿的話頭,冷峻問道:“今日李先生休沐么?”
李明睿腦袋一抽,冷汗頓時淋漓而下,從喉間發出一個“呃”的長音。
“既然不是休沐日,先生就快些回衙門吧。”朱慈烺揮了揮手。
李明睿先是背后說太子壞話,這是失德。被太子抓到上班出來吃飯,這是失勤。德能勤績四項考核之中虧了兩項,若是讓御史知道,一番彈劾是絕對少不了的。此時心中忐忑,哪里還顧得上分辨,聽到太子讓他走,只得行禮如儀,退了出去。果然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朱慈烺從鼻孔里噴出一口氣,待李明睿出了包間,對李邦華道:“憲臺請坐。”
“臣惶恐。”李邦華連忙推辭。
“憲臺乃是功勛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賜坐的。”朱慈烺知道這是文人表示謙遜的程序,并非真正不想坐。李邦華已經年近七十,若是讓他站著問對,事后說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梁骨。
“臣謝座。”李邦華這才在太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猶然只沾了小半個臀部。
“憲臺寬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訪,憲臺權當我是個學生晚輩便可。”
“世傳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虛言。”李邦華這才做得舒服了些,隨手送上一頂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諱稱吧。”朱慈烺并不在意這個名聲,道:“我在東宮,對諸位先生老師,只是聽從,恐怕讓他們誤會了。”
李邦華一愣,沒想到這話竟會被太子做這等理解,正要辯說,又聽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儀出來,李明睿也不敢背后說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為言官,當劾李明睿言行失謹之罪!”李邦華當即表態,卻也是保護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這么說,被我聽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東宮國本,以臣議君,以下非上,這是綱常之道么?”朱慈烺隨口一席話,將李邦華的掩護掃除得半點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搶過話頭繼續道:“不過他與憲臺一起,我也就不罰他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他在大節上還是可靠的。”
李邦華躬身道:“殿下過譽了。”心中卻已經起伏波折,累得精疲力竭。
——這比面圣還要辛苦啊!
李邦華心中暗苦。
“憲臺提督京營之事,我也略有耳聞,然而國事至此,憲臺雖有挽狂瀾之巨力,也難扶起大明之將傾啊。”朱慈烺嘆道。
提督京營,興利除弊,這是李邦華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華卻是心中驚呼:大明還沒亡呢!這話就算太子也不能說啊!他連忙道:“殿下,如今雖是興亡之秋,卻還有忠臣志士效命于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憐,失了斗氣。”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斗志,恐怕這十五年來早就自盡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這些年來一步步走向毀滅的深淵,也難免精神失常。然而他仍舊直挺著腰桿站在京師,在只有九個月的最后關頭,他仍舊沒有放棄一絲希望。
“憲臺說的是。”朱慈烺隨口附和了一聲,道:“憲臺之前與李明睿在商議何事?”
李邦華久歷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并不在意攤上一個“私結黨羽”的罪名。見這位太子并非荏弱無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華索性直言道:“殿下,適才臣等在商談南邊的事。”
“南邊?怎么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請圣上南幸。”李邦華簡單明要答道。這正是官場熏陶出的習慣,往往只點題一句,是否聽得懂那就看聽者的悟性了。所以大明的官員悟性必須高,否則是沒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這種官場習慣,這與四、五百年后的名利場并沒有什么區別。
“留都之設,原本就是為了在京師守不下去時有條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謂進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師,實在不智。”
李邦華微微垂首,像是在聆聽訓令,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暗為李明睿遺憾: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簡直可以說是英明決斷了。他身為東宮官,近水樓臺,往來甚多,竟然連這點眼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