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在坤寧宮正門口下了步輦,信步朝里走去。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總有人在追趕他。這些年來糜爛的時局也讓他眉頭緊蹙,很久沒有紓解的機會了。
中宮理所當然得到了陛下駕到的通報。按照規矩,皇后殿下應該在坤寧宮正門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后甫一入宮,便廢了這規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只是在正殿門口迎接。
十六年來,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見過了禮,同往里面寶座走去。寶座前放置了一張書案,上面平攤著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
崇禎風風火火的落座,問道:“皇后看的什么書?”
“妾只是翻翻上月的賬本。”周后道:“比之前幾個月,沒有什么下降,不過比去年這個時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禎總算聽到了個略算不錯的消息。他從登極以來,一直在打造節儉內宮,想引導天下臣民共度時艱。為此周皇后都在宮里設置了二十四架紡車,帶著宮女親紡。到了崇禎八年,張獻忠搗毀鳳陽祖墳,崇禎更是撤了膳樂,搬去了外宮武英殿,最后架不住大臣們反復上疏請他回宮,這才搬回內宮起居。
“萬歷年間宮里一月的膳食銀就要一萬兩,崇禎十二年的時候,陛下降到了九千兩,如今只有五千兩。”皇后坐到皇帝身邊,拉近賬本,手指在行列之間劃過。
這是完全不同于傳統流水賬的記賬本,其實更像是一份報表。所有大項、小項、雜項,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了然,每季度都固定點庫,制作動產和不動產清單。林林總總聽起來很麻煩,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套規矩,掌事的女官太監,乃至皇帝皇后,都為之輕松了不少。
惱火的只有下面那些辦事的宮人閹宦,能夠讓他們作假的地方實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經不是他們的水準能夠捕捉了,無論他們做出如何周密的賬目,總是難逃天家慧眼。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幫母后審計,簡直比積年老財會還讓人心寒。
崇禎看著皇后的手指挪動,笑道:“這套計財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春哥兒怎么想出來的。朕本想讓六部也用這種報表,可惜太過艱澀,那些吏員學不來。”
“沒讀過什么書的中官都能學會,外臣各個都是飽讀圣賢書的才子,竟然學不會么?”皇后搖頭道:“縱然比不上我家春哥兒天姿過人,就連學都學不來,豈不是敷衍。”
崇禎長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今日鞏永固入宮,說了京師疫病的事,你猜春哥兒怎么說?”
“要出宮賑災。”
“哦,是了,他來過了。”崇禎恍然,又道:“你許他了么?”
“怎么可以讓他出去!”周后高聲道:“就算京師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動搖國本啊!何況哥兒還不滿十五,若是在民間,連頭發都還沒束呢!”
崇禎臉色沉了下來,道:“可是,外臣做事倒還真不如我家太子。”
“現在也沒聽說哪個外臣家死了至親,他們都不急,我們急什么。”
“話不是這么說,”崇禎站了起來,緩緩踱步,“這天下終究是我朱家的。他們不急,朕卻不能看著子民受苦。”
周后長嘆一聲。
這聲嘆息中有對兒子即將身處險地的擔憂,也有對自己這位丈夫的無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連宮女們都在心中默默感嘆。
“朕想過了,讓太子出宮見見民間疾苦也好。以撫軍例。”崇禎堅定道。
雖然勝利了,周后卻沒有什么興奮。利用丈夫的性格弱點,這還是兒子教給她的。真是撓破頭皮都想不到,為何一直養在深宮的太子,對于人心的見識倒比她堂堂國母還要深刻呢?
——又讓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后輕輕咬著內唇。
“皇后,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該放心。”崇禎以為周后不肯讓兒子出去,上前溫言勸道。
“唉,太子出宮住在哪兒呢?”皇后又道:“還要多派些老成能干的宮人跟著才好。”
“就讓他住潛邸吧。”崇禎道:“至于宮人都由皇后看著辦,不要逾制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該選妃了,索性這次就連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后停了停,又道,“總覺得太子還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賬本上。
“哦,以撫軍例么?”朱慈烺坐在端本宮中的書房里,面前鋪開的宣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雖然說著話,手下的毛筆卻沒有半點停頓。等他寫完了一張,方才放下毛筆,隨手掀起,交給身邊的太監:“去刻。”
身邊的隨侍太監接過這頁紙,小步疾走到了門口,轉給另一個小宦官。那宦官將這紙頁夾入硬紙板中,急忙往司禮監經廠跑去。
看著那小太監跑遠了,這位身穿大紅蟒袍的隨侍太監方才轉身回到太子身邊,見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聲屏氣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閉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撫軍例,東宮侍衛能有多少?”朱慈烺問道。
“這…奴婢回去查過再來稟報殿下。”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當今太子的英明,絕不是可以浪對欺瞞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這個田存善在太監里算是年輕有為,三十歲的年紀得授東宮典璽,不過這個年紀對于內宮太監來說,還是太過年輕,沒有根底。手段、心性也都還太稚嫩。尤其是與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這些大珰相比,更顯得無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珰們,對于太子卻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為太子奪了司禮監最容易玩弄權術的勾當,二者是這些大珰年紀已經一大把了,而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實在用不著鋪那么遠的后路。
如果身邊有個得力的老太監,這十幾年來自己就能輕松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氣,挺直腰桿,再次拿起筆,又寫了起來。寫了兩字之后,朱慈烺突然抬起頭,道:“去年宮中進書,好像有一本酌中志?”
田存善不敢再說不知道,他知道太子從來都是過目不忘,大著膽子附和道:“好像是有來著,殿下當時好像還說…還說有空找來看看。”太子看書單,對于很多書都會說“有空找來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來當時不是這么說的,自己記差了也不算什么大過失。
到底不是誰都像太子這么英明。
“這書是神宗朝的大太監寫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筆,頭也不抬地問道。
“殿下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這就去查了來回稟殿下。”
“估計已經不在宮里了,否則怎么也是個提督太監。”朱慈烺假裝不知,只是道:“你去查訪一番,若他還愿意回宮當差,就請司禮監分到我身邊來。”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這是太子對咱不滿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于虎!也罷,這位主兒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換個地兒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個頭,就要往外跑,突然聽到太子輕咳一聲,連忙又站住了腳步。
“曹化淳已經歸鄉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當即跪了下來,雙眼含淚:“殿下仁善古今罕見,竟然還記得我等奴婢。曹太監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還鄉的。”
“他家在哪兒?”
“奴婢記得曹太監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遠,”朱慈烺繼續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還健朗,請他來北京,我要見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連忙出去交代了一番,這才急急忙忙往宮外跑去。
朱慈烺埋頭寫了許久,終于又寫完了兩頁,喚來太監,讓拿去經廠雕版開印。雖然他已經印了不少書冊,據說也有流傳在外的,但終究紅墻深隔,連個動靜都沒聽到過。如今這京師鼠疫,并不在朱慈烺的歷史知識之中,屬于突發事件,所以這疫情控制草案只能現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