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公主府空空蕩蕩,抬頭望去,除了重重疊疊的屋梁畫棟,便再無一人,再無一聲。
鄧九郎走了十幾步后,突然腳步一頓。
他怔怔地抬頭,怔怔地看向柳婧居住的閣樓。
在月色下,閣樓新得刺眼,剛涂的漆還沒有干透,在月色下發出的光芒過于詭艷,東側的角落處,還空了一大塊,本來那地方,應該是移載一大片的牡丹,好使得在花開之時,這一處閣樓,可以佇立在牡丹群花中。
可惜,花還沒有移入,主人便不在了,從此后,這里會永遠都空空蕩蕩,再無其它。
閉緊唇,鄧九郎大步朝著柳婧的閨房走去。
閨房門卻是大開。
仿佛那一天,它的主人去得太急,無數個腳步從這里匆匆離去后,來不及把房門掩上,來不及把一切恢復原狀,便徹底的消失,再不回來…
再不回來!
陡然的,一種說不出的慌亂和絕望,沖撞著鄧九郎的胸口。、
他呼地一聲沖入閨房,看著凌亂的被褥,飄揚的帳幔,留在幾上的一盅藥渣,鄧九郎的眼前,仿佛出現柳婧重病垂死的樣子。
不,不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
鄧九郎猛然向后一退,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閣樓,地五等銀甲衛還在外面站立不安著,陡然聽到空寂中傳來的腳步聲,幾十人同時站直了身子,眼巴巴地朝著大門望來。
就在這時,大門砰地一聲打開,鄧九郎的身影出現在房門處。
望著自家郎君站在門旁那臉色晃白,搖搖欲墜的身影。地五等人心中一驚,急急圍了上去。
就在這時,鄧九郎動了,他用力地拂開他們,翻身跳上坐騎,抿著唇啞聲說道:“通知所有的銀甲衛。讓他們丟下手頭一切事物,全部出城尋找和樂公主。”
幾個金吾衛站了出來,月光下,他們臉色很是難看,盯著鄧九郎,那金吾衛首領沉聲喝道:“鄧家郎君。你可不要忘記了現在是什么時候,你這樣做,皇后娘娘會很生氣的!”
這話一出,鄧九郎騰地轉頭盯向那金吾衛,直直地盯著他。鄧九郎那睜得大大的眼睛中流出了一行淚水,他慢慢,蒼白地說道:“可是,你們的皇后娘娘便沒有想到過,我也會痛徹心扉,也會生氣,也會失望?”
說到這里,他收回表情,木著一張臉,鄧九郎的命令聲再次傳來侯門璞玉。“記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那金吾衛首領還待說些什么,頭一抬,一眼看到月色下鄧九郎那一臉的灰敗絕望,突然間心中一驚,竟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五率先回過神來,連忙與金吾衛首領李信低聲交待幾句后,便策著馬圍上了鄧九郎。
而鄧九郎已然轉身。隨著他重重一踢,坐騎四蹄翻飛,而地五等人則急急地跟了上去。
李信站在原地,遙望著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鄧九郎,暗暗想道:鄧家九郎小時候便聰明絕頂又飛揚跋扈的,記得他十二歲那年,奶他長大的乳母犯了事,他當時毫不猶豫便是一劍刺過去,親手誅了那婦人。自那次事后,世人都說鄧家郎君性情薄涼,心狠手辣,要不是對家族甚是歸心,幾乎不能大用…也不知那和樂公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竟能令得這樣高高在上又心性薄涼的人動情至斯?
不止是李信,這個時候,眾金吾衛都在這樣想著。這些金吾衛與銀甲衛不同。銀甲衛隸屬于鄧九郎個人,在提拔過程中自是唯才是用,因此銀甲衛中,有不少出身普通的庶民。
而金吾衛,做為守護宮城聽命于皇帝皇后的護衛,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世家子或官宦子弟。
因為與鄧九郎有著一樣的出身,是在一樣的大環境中成長的,他們中的人很多想法都與鄧九郎相似。
如,他們會以為,對于一個女人,寵愛她與娶她是二回事。
如,他們會以為,以他們的身份,能夠放下一切只娶把那個女人娶回家,這已是違背了他們的教育和認知的巨大付出。
如,他們會以為,妻和妾是兩回事,女人要獨寵是可笑至極的,妻是應該被尊重的,可在得到尊重的同時,她也應該付出體貼,這體貼中,便包括對丈夫妾室的寬容。而妾室更應該擁有的是美貌,她們就算娶回家,也是給開枝散葉做貢獻的,也就是一個給了點地位的玩物罷了。
如此時此刻,他們就無法想象,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名動天下的鄧九郎,怎能動情到了這個地步,甚至為了那個女人,還當著眾人的面對皇后娘娘口吐微詞,還任性地放下他正在做的大事,難道他連家族和前程都不要了么?
甚至于,他們這個時候,內心深處還有點看不起鄧九郎,覺得他不過如此。為了一個女人,就忤逆皇后,放下手頭的工作,就算過不久他會回過頭來認錯,可他此刻這行為,分明是任性得過了份。
此時已然夜深,眾騎沖到城門處時,城門早已關閉,直到鄧九郎面無表情地亮出自己的身份憑證,才得以放行。
可沖出城門后,城外門那看不到邊的黑暗大地,那沉寂了整個天地的月光,卻讓眾騎同時止了步。
…這天大地大,除了黑暗便是無邊無際的空蕩,能往哪里尋去?
見鄧九郎端坐在馬背上的身影都化成了雕像,地五一陣心痛,他策馬靠近,低聲說道:“郎君,點起火把追去吧。”
他想,此時此刻,郎君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化去那種灰敗。
鄧九郎點了點頭,在地五一聲命令下,眾騎士點燃火把,策馬沖上了官道。
也不知奔行了多久,漸漸的,天地之間升起了一道曦光,漸漸的,初生的太陽照亮了路上草叢上的水珠。
時間流逝得飛快,中午時,所有銀甲衛都到齊了,他們胯下的坐騎奔馳在官道上所發出的‘噠噠’聲,響徹了大地嫡策。
到得這時,商隊漸漸增多,越來越多的行人出現在路上。
可所有的人,在銀甲衛們趕來時,都齊刷刷地避讓到了一側。而且,做這事的并不止是一般的庶民,便是那些趕往洛陽奔喪的皇親國戚,也是選擇了退讓。
…實在是,那一種肅殺和寂靜,太讓人心驚膽亂,那一種只聞馬蹄不聞人聲的沉寂和空洞,太讓人慌亂。
轉眼,傍晚到了。
在令得眾人四下散開,收集消息后,地五望著那個站在山坡上,沐浴在夕陽中,過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有動一下的郎君,突然很有點害怕了。
他想,疫癥一起,伏尸無數,和樂公主在那般重病下離開洛陽,沒日沒夜地在馬車上顛簸著,定然是藥沒吃好睡沒睡好,要說她在這種情況下病還能好,那想法實在是太僥幸。
可是她如果就死在這路上了…
地五想著想著,猛然打了一個寒顫。
他忍不住提步朝著鄧九郎走去。
一直走到自家郎君身后,地五低聲說道:“郎君,你跑了一天一晚,還沒有吃過什么。要不,吃點東西吧?”
背對著他的鄧九郎,動也沒有動一下。
地五低嘆一聲,又道:“郎君,你這樣不吃不喝的,怎么撐得過去呢?只怕和樂公主還沒有找到,你自己就先病倒了。”
地五這句話一落,背對著他的鄧九郎,低低啞啞地開了口,“地五。”
見到他能開口,地五大喜過望,他連忙應道:“郎君,地五在。”
鄧九郎依然在遙望著天邊,直過了一會,他才低聲說道:“我好害怕…”
這四個字一出,地五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直深呼吸了一會后,才綻開一朵笑容,輕聲說道:“郎君,和樂公主是個有福氣的人,她定然會逢兇化吉,無恙而歸。”
“是嗎?”
“是,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地五的話說得無比的肯定,而在他肯定的回答中,鄧九郎再次沉默起來。
在地五巴巴望去的眼神中,鄧九郎突然輕輕說道:“地五…你說我怎么就沒有在她身邊安排幾個只對我負責的暗衛?我怎么就對她那么放心?”他啞聲一笑,低低又道;“我一直知道在姐姐和我家人的心中,十個阿婧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一根汗毛…可我怎么就這么放心?”
聽到他話中的自責和絕望,地五說道:“郎君,你別想太多,公主貴人貴福,她一定沒事的。”
回答他的,再次是鄧九郎長長久久的沉默。就在地五以為他整個人都化成了雕像,便是站到明天也可以不說一句話,不動一下的時候,鄧九郎低啞到了極點的聲音虛飄地傳來,“我好想她。”
他背對著地五,哽咽地說道:“地五,我好想她,我好想好想她…”
“郎君,我們再找,只要找個幾天,你就會看到一個活蹦亂跳,還能再次算計你的和樂公主的!”
在地五的安慰聲中,鄧九郎只是低低的,啞啞的,倔強地說道:“我好想她…姐姐,你可以把她還給我嗎?就算是個病的,燒傻了的,再也好不了的阿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