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七章 再相逢

　　梅澤由香里端坐在自己的家中，她的面前擺著一張棋盤。正值春天，太陽很好，房間外有幾顆大樹，光線透過繁茂的葉子落足面前的枰盤，畫下錯落有致的斑點，與棋局中的黑白子相映成趣。

　　粗粗看上去的話，梅澤由香里好像在凝神斂性，認真打譜。不過仔細觀察的話，又會發現梅澤由香里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她的注意力，其實并沒有放在棋譜上，而是放在配在棋譜邊上的照片。

　　“李小強衛冕中國“天元”，達成“天元”三連霸…”

　　“李小強擊敗曹燕子，進入第3屆“應氏杯”四強…”

　　“李小強擊敗趙治勛，進入第8屆“東洋證券杯”四強…”

　　“李小強擊敗馬小飛，奪得中國圍棋“十強戰”冠軍…”

　　“李小強再次擊敗曹燕子，進入首屆“三星杯”四強…”

　　在梅澤由香里面前擺的，赫然都是關于李小強的。這樣的報道有很多，不僅有日本媒體的報道，連中韓媒體的報道都有。這些報道看上去很凌亂，不過一張一張都被梅澤整理得很清楚。

　　梅澤由香里詳端照片上的李小強。現在的李小強，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少年，照片上的他神態瀟灑，舉止沉穩，一派大棋士的風范。梅澤由香里盯著照片上李小強的眼睛看，嘴角不知不覺掛起了一絲笑意。

　　如果說李小強還有什么沒有改變的話，好像也只有他的眼睛了。好像只有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那樣清澈透明。

　　“唉，又是一年了…”梅澤由香里在心里輕輕嘆息一聲。

　　是的，轉眼又是一年的春天。梅澤由香里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當自己計算“一年”的時候，已經越來越習慣從每年的4月算起。

　　原因無他，每年的4月，是一年一度“富士通杯”開賽的日子。每年的4月，是他來到自己身邊的時間。

　　將近2年的時間過去了。梅澤由香里端坐在自己的家中，回憶起那天的點點滴滴。梅澤由香里一直以為。自己和李小強發生的故事，已經被歲月遺忘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就算是回憶，也需要大費一番周折去尋找邀請。

　　可梅澤由香里不會想到，那些或痛苦或美好的回憶，就像被封存千年的銀器，原以為會銹跡班班，沒想卻只需輕輕的一個呵氣，馬上就光可鑒人。那些記憶是如此的清晰。清麗純凈得似乎多少年來一直如此。

　　只是這些記憶，讓梅澤由香里的心底只有如同針芒般的刺痛。

　　當那件事情發生后，李小強陷入長時間的低迷。在那段時間，梅澤由香里也曾經非常彷徨：“他的低迷，都是因為我嗎…”。可現在看到李小強明顯復蘇，梅澤在為李小強高興之余卻又有點失落：“他現在恢復正常，那么是不是代表他…”

　　窗外太陽強烈地照射進來，在空氣中形成筆直的光路。那些懸浮的細微顆粒讓梅澤由香里有點心煩意亂。紛亂的思緒，就如同這些懸浮的塵埃。它們無處不在。它們讓梅澤由香里無法逃避。

　　梅澤由香里感覺這些塵埃正爭先恐后地擠進自己的肺，一陣繁忙的摩擦過去，梅澤由香里甚至聽到肺泡壁上有粗糙的聲響，一定是它們固執地停留在那里不肯出來，梅澤由香里突然劇烈地咳嗽…

　　牽動眼睛，一陣淚水。不知不覺順著梅澤由香里的面頰流下。

　　“鈴…鈴鈴鈴…”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梅澤由香里的自艾自憐。

　　“先生，請問什么事？”

　　電話是梅澤由香里的師傅加藤正夫打過來的。目前加藤先生已經擔任日本棋院的副理事長，他正和大竹英雄等人一起，大力推動日本棋院一系列改革舉措。

　　“目前中國代表團和韓國代表團都已經到達。由香里，請準備一下。晚上有個訪談節目要做。”

　　“啊？”聽說李小強他們已經到達，梅澤由香里沒來由心里一陣慌亂：

　　“比賽不是后天才開始嗎？通常他們只是提前一天到達，今年怎么…”

　　“由香里，你別忘了，今年的情況比較特殊，今年正好是“富士通杯”創辦的第10個年頭，為此贊助商特意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而這個訪談節目，就是一系列紀念活動之一。”

　　“那…那訪談的對象…”

　　“訪談的主要對象，那當然是歷屆“富士通杯”獲得者。”

　　李小強和梅澤由香里，今年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見面的。

　　從1988年的首屆“富士通杯”算起，到今年正好是第10個年頭。前面9年，產生9個“富士通杯”冠軍。由于武宮正樹和李小強分別2次奪得過“富士通杯”冠軍，因此實際到場的世界冠軍人數是7人。

　　這7個人的分布，其中日本棋手有3人，他們分別是武宮正樹，林海峰和大竹英雄。中國棋手兩人，他們是李小強和馬小飛。而韓國方面則是劉昌赫和李石佛。

　　雖然是集體訪談節目，雖然都是世界冠軍，但大家受到的待遇卻有不同。很明顯，李小強受到相對較多的關注。在所有7位世界冠軍中，李小強被問及的問題，也只有日本的武宮正樹，以及韓國的李石佛能和他媲美了。

　　仔細想想這也正常，在這7個人當中，只有李小強和武宮正樹兩人獲得過2次“富士通杯”，而且武宮先生作為日本棋手以及首位“富士通杯”獲得者，他在這種節目中肯定要充當主角之一。至于李石佛，既然大家都說現在的世界棋壇格局是三足鼎立嘛，因此哪怕是出于平衡的考慮，大家也不可能冷落他這位衛冕冠軍。

　　訪談節目進展得很順利，大家坐在一塊其樂融融。等到訪談節目接近尾聲的時候。負責錄制節目的導演甚至覺得，如果中國的李小強能夠不那么心不在焉，如果他能表現得再好一點的話，那么本次節目就堪稱完美。

　　只是很可惜的是，在這樣的場合碰到梅澤由香里，當梅澤由香里以主持人的身份向李小強提問的時候。別說李小強平時就沉默寡言了，就算李小強平常口若懸河，在這種情況下也發揮不出平常的水準。

　　李小強是重生一次的人，但可能恰恰因為是重生，李小強更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讓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自己和林夢雨，還比如，自己和梅澤由香里。

　　對于自己和梅澤由香里的關系，李小強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被命運肆意擺弄，倏忽一下提到一個人面前，又疏忽一下被提走。這樣的身不由己以一種強硬的姿態分配過來，李小強仿佛看見命運之神漫不經心地微笑。

　　兩個原本不可能有所交結的人走到一塊，這一定是命運之神看著世人的疲憊奔走，一定是它打發閑散時光的無聊游戲。

　　對此李小強無能為力。李小強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滿儲力量的大漢，以最大的誠意期待有場真實的對局。很可惜的是，這和真正的棋局不同。李小強感覺自己面對的卻是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李小強能聽見它的嘲笑。嗅到它的氣息，可就是找不到它的方向。于是李小強只能無奈地沖空中揮舞雙拳，然后喘息著任由空氣旁若無人地散開，合攏…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無疑像提動李小強靈魂的那根線，從那天直到今天。中間橫貫著好幾個春天和冬天。時間快過去2年了，李小強甚至都認為自己已經習慣它的力量，就好像自己最習慣的黑白分明的棋局，閉上眼睛，它就出現在我面前。眉目清晰，棱角銳利，擊穿自己的同時也讓自己眷戀不已，那條被春天緊緊抱在懷里的溪水，還有站立一旁同樣明媚的梅澤由香里。

　　自己能遺忘梅澤由香里嗎？能和她像普通朋友那樣相處嗎？李小強知道這很難。那么自己能夠做一個渣男嗎？…李小強知道，其實就算做一個渣男，也是沒有那么容易的。

　　怎么辦？

　　“可能生命中的有些東西，本來就是沒有原因的吧，你所要做的只是學會…”

　　就在李小強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李石佛用胳膊碰碰李小強的手臂，讓他回到現實當中。

　　當李小強一回到現實當中，他就聽到梅澤由香里的聲音：

　　“…可能很多人都聽說過傳說中的“小強長考”吧。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大家，李桑剛才那個神態，就是最標準的“小強長考”神態。不過我要提醒大家喲，模仿需謹慎，效果未必佳，不是每個人像他那樣發呆，就一定能想出驚天妙手的。好了，既然他讓我們看到了小強長考的造型，那么就讓我們原諒他一次。剛才的問題，也允許我重復一遍吧…”

　　說到這里，梅澤由香里把目光轉向李小強和李石佛：

　　“我們剛才提到，日本棋手近年來在國際賽場中的成績不佳。你們兩位都是當今世界棋壇的頂尖高手，那么在你們兩位看來，日本棋手的問題主要出在什么地方呢？或者說，日本圍棋的結癥到底在什么地方…”

　　聽到這樣的問題，李小強只能在心里苦笑。他心說難怪李石佛會點醒自己，這樣的問題讓自己怎么回答？

　　這樣的問題，不是需要那種“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回答嗎？要說自己和李石佛的水平倒是沒什么問題，但距離“德高望重”，好像還是有點遠吧。

　　但看現在這個架勢，不回答好像又不行。那要怎樣回答才得體呢？

　　一時間李小強心念急轉。想好怎么說后，李小強微微一笑：

　　“這個問題，我認為在日本圍棋幾十年的發展歷程中，本身就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