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冠奎被不明人士槍殺的事實被選擇性地抹去了,一方面抓到手的人被這樣干掉,有失警方的體面;另一方面,大多數人是站在成強一邊的,他們知道這樣的結果對誰都好,甚至包括袁冠奎本人。極少一部分的內部人士,則如史強一樣,對開槍的人已了然于胸,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讓那個人來當劊子手,再好不過。
最終發布的新聞稿中,袁冠奎這個極度危險分子,暴力拘捕且襲警,警方不得不將其擊斃。
薊京銀行。
幾十年來,秦政從未如果消沉過,即便是最低谷的時候,他也能給自己注入信念,強挺而過。但現在,他開始懷疑這一切了。
他像一位剛入職的毛頭小伙一樣趴在桌子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親眼看著袁冠奎一步一步錯下去,錯到死。他試著拉回來,但不管用。
不可否認的是,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曾有過縱容,縱容自己的外甥與成全混在一起,因為這對自己是勢力集團是有益的。
秦政審視著自己的內心,在這里某個角落是陰暗的,他不得不承認曾利用過外甥,也許正是這次利用將袁冠奎推向萬劫不復,或者向更早追溯,也許引袁冠奎來銀行就是個錯誤。
敲門聲響起,陳行遠推門而入。
“陳行…”秦政努力從這種情緒中抽離,坐直身子,不讓老行長看到自己的窘態。
“沒事,放松一些。”陳行遠平淡地走來,坐在他辦公桌前。
從前都是秦政去陳行遠的辦公室,這幾乎是第一次老行長親自上門。
“路,是人自己選的。”陳行遠望著窗外,“成全是這樣,冠奎是這樣,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選錯了路,可以停下,可以拐彎,但如若我們投入得太多,恐怕就寧愿走到死了。”
秦政感覺陳行遠這話不是對他秦政說的,而是對陳行遠自己說的。
陳行遠短暫的抒情過后,手指疲憊地按在了太陽穴上:“由于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集團董事會叫停了IPO,也一同叫停了今年的擴張計劃。你看,最終人算不如天算,今年我就必須退休了,看來也只能到這一步了。”
“陳行…”秦政望著老行長,感覺他真的是“老”行長了,成強的死觸動了他的某些神經,讓他對很多東西看淡了很多。
“不能IPO,就只有其它途徑了。”陳行遠轉而道,“雖然過于耿直,但那是最后一條路了。”
秦政咽了口吐沫。
就現狀來看,那條從未想過的耿直路線反而莫名其妙地變得很合適。
薊京晚報,陸友道親自授命,由王文君負責成強案的跟進報道以及專題文章,這雖然夸張,但合乎情理,趁著事件的熱度,趁著大家還記得靜坐在刑偵隊門前的女孩,由她主筆的事件報道必然會直接影響銷量。
老規矩,林強對于整件事的“透徹”了解,為王文君的報道潤上了真實的色彩,相對于其他媒體捕風捉影夸張的風格,王文君的稿子更加有感染力與說服力。否極泰來,無形之中,她在新聞界也跟著小火了一把。
畢竟,她曾是被綁架的那個人,單是那段經歷就夠寫一段的了。
邱之彰,好像從頭到尾就沒關注過這件事,他一直忙于資本層面上的交涉,很少露面。至于凌晨,離這件事就更遠了,在約上林強進行一次“家庭溫泉滑雪之旅”后,他便醉心于本職工作,對他來說也是時候回歸正軌了。
唯一遺憾的是,他少了個稱心的幫手。
春節過后,十月正式來分行上班,林強與她只在十石康復的家庭聚餐中見過一面,他并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之時十月為自己做過什么,十月也并沒打算讓他知道。二人偶爾在分行見面,相視一笑,小心地保護著相互之間舒適的距離。
林小棗成為了工作狂,她也許本來就是個工作狂,但一半的工作是服務于林強,現在的她,則刻意疏遠了這私人間的距離。這令林強很不舒服,他需要的是一個貼心秘書,而非又一個十月。但林強又不好說什么,也許自己在某些時候表現出了過分的偏心與主動,讓她會錯意了。林強相信,無論是誰,身邊有個林小棗,都會全力對她好的。
鄭帥和莫惜君這兩口子則越來越有領導的樣子,各自的團隊進步飛快,這二位與林強相處倒還是老樣子,這令林強聊以慰藉。大浪淘沙,也許他們才是身邊該有的人。
岳千里與段佩佩雙雙成功簽署了三方協議,在林強與岳千里的共同努力下,這位小伙子成功地分配到了龍源支行,林強這才發現,在很久很久以前岳千里就握有當年推薦自己的老教授的推薦信,只是在官方投簡歷的時候才拿出來,這種要強和骨氣反正比當年的自己要強。而段佩佩則被分去分行的支行管理部,主要協助張任副行長的工作。
至于另一位唐晴,她放棄了漫長且痛苦續學歷,繼續去賣房了,再沒與林強聯系過。跟廖亮這邊,倒是偶爾介紹一個貸款的客戶,從中謀些小利。
隔壁,薊京銀行龍源營業廳被一個開涮肉點的老板盤了下來,原來薊京銀行的團隊興奮地一哄而散,張家明依然在關押,郝偉則被再次解聘。
林強與王文君裝修新房的事情不得不被暫時擱置,他們約好一切構筑新家,可兩人同時有時間的情況太少見了,再說在龍源住著也挺舒服不是。
三月,成全上庭的那一天,史強并在第一時間出庭作證,而是老遠來到龍源,林強的辦公室。
這些狗屁的事情過后,這兩個完全不相同,甚至性格相悖的人好像真成了朋友。
“林半仙…”史強拿出了一張照片遞給林強,“幫我看看唄?”
“有完沒完!”林強罵道。
“事不過三!”史強大笑道,“一次是蒙的,兩次是走運,三次就是科學了。我現在明白了,整個調查過程中,我不過是走樣子的,一切都是大仙你提前算好的天命。”
“你就惡心我吧!這很好推斷的吧!!”林強抱頭。
“成成,推斷,推斷。”史強把照片向前推了推,“我兒子快結婚了,你幫推斷推斷這媳婦成不成。”
“操…”林強無奈掃了眼照片,那姑娘并不多么漂亮,但看起來很舒服,“一看面相就是個好人,沒問題,旺夫的。”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史強傻笑道,“說來也巧,我兒子跟這姑娘還是通過案子認識的!”
“她犯案?”
“你想什么呢!我兒媳能沾這個?!!”史強解釋道,“逮捕袁冠奎的那個會所,這姑娘在那兒工作,她先后見過袁冠奎兩次,就回隊里調查了。后來我兒子過來接我回家,倆人剛好對上眼兒了!”
“這…”林強再次看了眼照片,“這面相不像是在會所做事的啊…”
“操,會所里也有好人是不?”史強趕緊給自己長臉,“再說了,她早不在會所干了。說來也怪,她說她覺得袁冠奎是個好人,讓她明白了很多事情,現在她正跟我兒子一塊兒做小買賣呢。”
“什么小買賣。”
“好像是在微訊購物平臺賣東西。”史強擺手道,“年輕人折騰去吧。”
“我以為你兒子該在體制內的。”
“呵呵,別了。”史強當即否定道,“體制內,想發財就不能干凈,想干凈就不能發財,我這輩子受夠了,別讓我兒子著那急了!”
“也對。”林強笑道,“史哥,這案子完了,你得高升了吧?”
“談不上。”史強笑道,“局里給安排了一個閑置,漲半級,混行政了,我累了,實在沒精力跟犯人較勁了。”
他說著,突然神色一閃:“對了,你那個小朋友,叫胡笑對吧,她可厲害了,專案組一解散,直接給調部里了!這路子野啊!!”
“咳…”林強尷尬道,“你不會不知道吧?”
“啥?”
“就是…當時我的律師孫小美過來,你很生氣吧?”
“對啊!那個鳥人竟然是書記給放進來的!我他媽就想不明白了!!”
“算了…沒事。”林強想了想,沒打算再往下說。
一直以來,胡笑的輕松瀟灑與她普通便衣的身份一直格格不入,也許是她不愿意變成她姐姐那樣的人,不愿意過那樣刻板生活而做出的選擇。但現在,顯然她無法繼續這個選擇了。也許這是她與父親之間的一種妥協,也許跟自己有關,誰知道呢。
“哎呀!要來不及了!”史強低頭一看表,趕緊拉起林強,“走吧!”
“嗯。”
東區人民法院,成全案的審理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
在史強長久的努力下,各種證物層出不窮,真相像是洋蔥一樣被一層層剝開,向海濤的招供讓成全的計劃全盤崩潰。這其間,史強又玩了一個陰招,他用盡手段,將一具自殺者的尸體貼上了茍二的標簽,名義上,茍二就這么死了。
因此,成全的故意殺人罪與綁架罪就這么不可置疑的成立了。
休庭之時,成全茫然地坐著,他的律師則在房間中左右徘徊。
“證據太多了,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律師抱頭道,“除了向海濤與之前出現過的人,據說檢方至少還有兩位關鍵證人…成總,對面準備太充足了…實在是太充足了。”
“你告訴我,我可以脫罪的…”成全茫然道。
“那是在向海濤招供之前,在茍二的尸體被發現之前。”律師痛苦地搖頭道,“算上那幾百個小時的合法錄音…脫罪,不可能了。”
“那怎么辦…要認罪么?”
“只能這樣了。”律師長嘆了一口氣,“那些事實無法狡辯,后面的庭審中,你要扮演一位因父親身死而心力憔悴的兒子。我們要就此博得同情,表示你受到了太大的打擊,行為過激,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罪行,希望能獲得減刑。”
“減刑…大概會多久?”
“嗯…”律師托腮道,“最多…最多…”
“多久?”
“二十年吧…”律師咽了口吐沫,“不過你表現好,我們公關到位的話,也許可以爭取到緩刑…”
“二十年?”成強面色發白,“太久了,這太久了,不行。”
“成總,二十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律師擦了把汗,“我老實說,外界的呼聲,都希望判你無期…就連成老總的那些摯交,都沒打算幫你…這次,除了我,真的沒人站在你這邊。”
眾叛親離之下,成全只有最后一重指望了。
“我還有錢,還有錢。”成全起身抓住律師的手,“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你去想辦法,幫我脫罪。”
“成總…冷靜…”律師輕輕推開成全,“事到如今,錢已經無法解決問題了。大局上看,整個整治群體與經濟群體都在針對你…”
“為什么?為什么要針對我?”
“你該問問自己。”律師嘆了口氣,向外走去,“總之,我該說的都說了,后半場你打算如何表現,我都會盡力配合。就理智層面而言,我還是希望你扮演失去父親的兒子,那樣成老總的舊交也許會生憐憫之心。”
“為什么…為什么變成這樣了…”成全捂著頭,急得要哭出來,“爸…爸你救救我…你告訴我該怎么做…”
實際上他九泉下的父親在很早以前就告訴他要怎么做了。
正如陳行遠所說,路是自己選的。
后半場庭審開始,由于已經是一邊倒的局勢,公訴人決定快刀斬亂麻,放出大牌將對方一舉擊潰。
史強,以專案組組長的身份,被作為證人傳喚。
他站上證人席,宣誓過后,看著面色慘白的成全,不由得嘆了口氣——老成,你的好兒子啊。就史強這個人而言,他寧可自己的兒子平凡甚至平庸,也不愿意讓他變成成全這樣守著金山的瘋子。
公訴人開始進行詢問。
“請證人說明自己的身份。”
“史強,原薊京刑偵總隊副隊長,成強案的負責人,后任刑偵局成全案專案組組長,昨日卸任。”
“好的。”公訴人朗然問道,“請問您對成全的調查是從何時開始的?”
“成強死后的第二天,我們收到了一些證據,自此開始調查成全以及袁冠奎。”
“那么監聽調查呢?”
“全面監聽大概在之后一周開始,至春節前三天結束。”
“史隊長,您專攻刑事案件多年,絕對是專家中的專家,就您而言,成全的行為是否構成刑事犯罪,程度有多深。”
“專家談不上,我就是個技術工。”史強先是謙虛一番,而后望向成全,“我的理解是,調查是調查,庭審是庭審,我負責刑偵,把證物和嫌疑人交給檢察院后我的工作就結束了,所以我不該對具體定罪細節發表意見。但這次,我監聽了嫌疑人大概一個月的時間,一點一滴地剝開了犯罪心理與犯罪事實,我陷得太深了,既然有這個機會,還是決定說兩句…”
“反對!”成全的律師起身道,“證人發言與證據無關,屬個人主觀引導。”
“反對有效。”審判長沖公訴人道,“請詢問有意義的證詞。”
“是。”公訴人沖史強尷尬一笑,隨即問道,“那我換個角度問,您曾說過,成全曾有過明顯且惡劣的干擾調查,干擾司法公正的行為,能不能談談您是如何確定的。”
“詳見錄音資料A317至A341。”史強的回答簡短而又有力。
在場不少人微微點頭,孫小美的女助理也在旁聽席上嘟囔道:“記得太清楚了…果然陷得太深…”
公訴人無奈道道:“煩請史隊長詳細說明,成全是如何操縱的,畢竟庭上我們沒有時間聽取每一段錄音。”
“好吧…”史強無奈,將案子初期刑偵隊被戲耍,受到施壓釋放袁冠奎,一直到郝偉團伙做偽證,張家明強行頂罪等事件一一剝開說明。
雖然這些都是證據確鑿的事情,但必須有人在庭審現場串在一起,讓審判長和審判員們有系統性的了解。
“謝謝史隊長。”公訴人長舒了一口氣,沖審判長道,“相信證人的證詞已經足夠說明一切問題了,嫌疑人的一切犯罪行為,都是在故意、自私與違法的情況下進行的,從嫌疑人的文化程度來看,他必定認識到這些都是犯罪行為。考慮到嫌疑人的特殊身份,如果法律在審判時展現出自己的溫柔一面,放虎歸山,這將是我們整個社會的悲哀。發言完畢,審判長。”
“嗯。”審判長望向高律師,“辯護人可有疑義?”
“有的。”高律師起身道,“史隊長,據說你對袁冠奎用過私刑?”
全場有些躁動,看來這個刑偵隊長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正直。
“不是私刑,是個人恩怨。”史強哼了一聲,“我是在卸下警徽后,單方面對袁冠奎的毆打,并非逼供任何證詞,總隊的書記和警員們可以作證,并且已就此事對我進行過處分。”
“現在當然怎么說都合理。”高律師笑道,“重要的是,史隊長,你在公事中投入感情了,你恨袁冠奎,恨他的機智與狡猾,恨他的卑鄙與無恥,此時此刻,你將這種恨意連帶到了被告身上,你是否承認這一點?”
“反對!”公訴人立刻起身,“這與案件無關,屬于個人主觀意識!”
“反對無效,證人的證詞受主觀意識影響。”
全場望向史強,等他回答。
史強傲然挺立,朗然回答:“是的,我恨他們,我從未這樣恨過嫌疑人。”
全場嘩然,至少他誠實。
高律師追問道:“所以史隊長,我承認被告的一些犯罪事實無法辯駁,但是在刑偵人員的這種恨意之上,更沉重的罪名會被套在被告身上,這是不公正的,我希望審判長對史隊長的證詞以客觀與理性的態度來理解。”
“你不配當警官!!!”成全借勢起身吼道,“你毆打被抓起來的人,你借著恨意死咬我勾引我犯罪!你不配當警官!!!”
“安靜!!”審判長的法槌砸下。
史強盯著成全,竟笑了起來,那是嘲笑,他微微抬手指著他,鏗鏘有力地說道——
“是的,我也許不配當警官;但你,不配做人。”
全場寂靜。
這句話雖然從法理上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卻擲地有聲,發人深省。
成全木然,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就連審判長也被震撼了幾秒,而后問道:“辯方是否還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