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很多人認為,龍源的成績全部歸功于微訊吧?”黃光耀掃視眾人后,翻出一張表單道:“實際上,微訊只貢獻了7000萬的儲蓄而已,除去微訊外,龍源支行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同時贏得了龍源醫院,龍源區政府,龍源地產等諸多對公大戶,即便是對私,也有高達2700萬的儲蓄增量。單說這2700萬對私,人均就有200萬的功勞,有幾個支行能做到?”
先前對林強“運氣”有所不滿的人,立刻閉上了嘴。大多數人以為這2.5億都出自微訊,其實不然,龍源根本就是全線開花。
“除此之外,還有更關鍵的。”黃光耀說著,又拿起另一沓,“這邊,是我們推測出的薊京銀行增量。通貨膨脹在持續,經濟在每一秒都在增長,我們不止要和自己比,更要與同行比,這樣才能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如何。相比于薊京銀行的儲蓄增量,其實諸位的成績并沒有那么好,只能說普普通通,但考慮到地區差別,我們也很難直觀地比較。可在龍源不同,薊京銀行的營業廳與我們的龍源支行幾乎是鄰居,這種情況下的比較最為直觀,在相同地理條件與經濟條件下,兩家支行的差距,可以直接體現出支行領導以及員工的差距。”
黃光耀笑著晃了晃文件:“你們誰能猜猜,薊京銀行龍源營業廳12月的存款增量?”
眾人面面相覷,又是疑惑又是心驚。
原來黃光耀真正重視的是競爭數據,而非自身數據。確實,在這個火爆且充滿競爭的市場中,與自己相比無異于固步自封,經濟情況這么好,增長本身就是必然的。必須與對手比較,才能體現出真正的進步。
“五千萬?”李待興硬著頭皮猜測道,“畢竟,分家的時候客戶直接歸到那邊,這基數也不少。”
黃光耀搖了搖頭:“我倒也想看看諸位的判斷能力,老祝,你覺得呢?”
“呵呵,五百萬吧。”祝豐山輕輕一笑,沖林強努了努嘴,“從小林嘴邊搶食,這可沒幾個人能做到。”
眾人皆是大笑,心下不禁開始因與林強在同個銀行而感到慶幸。
“哈哈哈!有些接近了。”黃光耀點頭肯定了祝豐山的判斷,“繼續,還有沒有人有看法。”
“薊京銀行政策也很不錯,500萬未免太少了,800萬還是可以接受的。”西區支行長笑道。
“我覺得不好說…也許只有300萬呢?”北區支行長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黃光耀聽了一圈后,干脆沖林強問道:“林強,你自己看呢?”
林強想了想,而后答到:“500萬吧。”
“哦?跟老祝一樣么?”黃光耀略顯驚詫,他認為林強的判斷力應該不止于此。
“呵呵,數字上是一樣的。”林強笑著抬手,輕輕在空中橫著一劃,“不過前面要填個負號。”
全場驚呼,這大年底的,各種優惠政策,怎么可能不增反降。
他們不在龍源,自然不知道龍源的情況。無論是老百姓還是企業家,在選擇銀行的時候無疑也會進行比較,除去各種政策外,最直觀的比較就是銀行的門臉與服務,恐怕任何人站在寫字樓下,稍微觀望一下,都會毫不猶豫地跨入聯合銀行。與此同時,有客戶從薊京銀行轉投過去,也就力挫應當了。由于袁冠奎的不作為,徹底導致了整個龍源營業廳的渙散。
“身在一線,該有這樣的自信。”黃光耀朗然一笑,將材料拍在桌上,“預測不錯的話,薊京銀行的龍源營業廳這個月非但沒有攬到儲蓄,反而外流了400萬左右,林強的判斷很精準。”
會場再次變得嘈雜,大家開始私下議論。
薊京銀行龍源營業廳,是陳行遠親自下令重點建設的地方,這算是陳行遠少有的意氣之舉了,只因他在龍源被林強陰了一道,不愿吃這個啞巴虧。現在看來,這個反擊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薊京銀行的營業廳在林強的陰影下,無疑已經成為了一家負盈利的網點。
作為黃光耀,他八成根本就不知道袁冠奎的名字,他只知道陳行遠,至少在龍源這個風口浪尖的地方,這個最直觀的戰場,聯合銀行大獲全勝,他黃光耀大獲全勝。這一個先鋒戰場的捷報會漸漸產生更大的影響,聯合的士氣必將上揚,此消彼長之下,薊京銀行則面臨著正面失利的沮喪。
盡管林強自己并不在意與袁冠奎之間懸殊的比拼,但這個比拼依然有其無法剝奪的意義,他同樣是聯合銀行與薊京銀行的比拼,黃光耀與陳行遠的比拼。
“在這種時候,我相信我提出這件事也不會再有人有異議了。”黃光耀滿足地扶著桌子,淡然宣布,“過年之前,龍源支行下屬營業廳的建設計劃將被提上日程,選址、人員等事宜由支行管理部和龍源支行協作完成,年后開始正式裝修。”
“好事,好事,干嘛有異議?”李待興率先鼓掌,沖林強笑道,“要我看,能快最好再快點,干脆把薊京銀行擠出去得了。”
“呵呵。”祝豐山也隨口道,“在那個區域,薊京銀行已經不成威脅了,我們的對手該是建工銀行才對。”
底下人說話,多半是跟著領導的風向走,大家見黃光耀不遺余力地夸獎林強,也便紛紛道喜祝賀。林強一一回禮,感謝國家感謝黨。
恭喜過后,黃光耀意味深長地說道:“相信大家已經注意到,這些年,薊京這塊大蛋糕已經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即便如此,現在每月依然有至少一家銀行在薊京落戶,就連蛋糕的碎末都有人負責掃蕩。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的藍海競爭,已經漸漸泛出紅色。這個城市就這么大,容不下幾百家銀行,在將來的幾年中,必將有人退局,有人稱霸。根據國際戰略咨詢公司的預測,最終的薊京將只能容下8家大銀行,而其中只有兩家撐得上真正的霸主。我再說得明白一些,隨著金融市場的降溫,幾年后,只有這兩家銀行能保證現在的盈利效益與收入水平。另外6家的利潤將逐漸回落,至于那些小銀行,則只為在薊京駐足,類似于辦事處一樣的性質。”
黃光耀頓了頓,掃視眾人后繼續說道:“我們很不幸,在這樣的時候,有一半的資源被分了出去,反而成為對手。但在這窘迫的局面中,我們的競爭基因也被同時激活,在幾個月內利用現有資源博得了強勁的發展,也許大家還沒有意識到,相比于幾個月前,你們已經脫胎換骨。”
在場眾人,陷入了沉思與驚訝之中。
也許是工作太忙了,大家竟然沒有時間停下來照照鏡子。幾個月前,大多數人習慣于穩定,安于現狀,而在那件事發生后,在黃光耀入職后,所有人好像被換了血,迫于環境的壓力,立刻調整為競爭狀態。祝豐山,李待興,包括西區支行長,這些都是最好的例子,在壓力與競爭之下,他們爆發出了連自己都難以想象的潛力,成為了令人敬畏,業績斐然的中層領導。而相對地,像肖東海那種本就無甚能力,只靠搞關系,攀人際的領導,則難逃被淘汰的命運。
也許這就是黃光耀的管理哲學,他使盡手段,最終將薊京的原版人馬,打造成鋼鐵之師。
“我們薊京分行的企業文化與競爭精神,諸位已經親手做出了重新的詮釋,希望將這種精神傳承下去,打造出新一代的,極具競爭力的薊京支行。”
黃光耀看著眾人,深感欣慰,他因此而更堅信于自己的管理哲學。
但當他望向林強的時候,心中卻本能地“咯噔”一下。
這個人沒有改變,沒有像祝豐山那樣被逼上梁山,也沒有像李待興那樣自我鞭笞,更不會像肖東海那樣趨炎附勢。有沒有自己,他林強都是林強,在自己的道路上,按照自己的節奏行進,堅定不移的林強。
黃光耀感覺林強只需一眼便將自己看透了,而直到現在,自己仍然無法看透林強。
他想到了慈善晚宴的那一晚,塵埃落定之后,自己感覺很累,他發現面對這一連串出乎預料的事情,自己的處理能力與反應速度竟然如此有限,沒有林強的話,難以想象最終會如何收場。
他獨自坐在車子里,反思著這些事情,有種少有的悲哀感彌漫在心頭。他像一位壯年的將軍,看著更年輕的將領建功立業,看著更甚于自己當年的武勇,更堅定的內心,更恢弘的前途…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且無法避免的悲哀。
強大的人,不需要嫉妒,一方面他們很少有嫉妒的對象,另一方面他們深知人外有人的道理。
但就在這時,肖東海上車了。
他說了許多話,黃光耀已經記不清了,他只感覺有一張無形的手,在將自己內心的陰暗牽出,在將自己推向一個不那么好,卻充滿誘惑的方向。
肖東海是聰明的,他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在一個人強者最脆弱的時候,嘗試著改變他的內心。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真刀真槍的話無法逃過被淘汰的命運,他們要在這之前,用自己特有的方法來改變命運。
肖東海無疑深精此道,這是他能走到這步的唯一原因。
此時此刻,黃光耀看著林強,那一晚的感覺又隱隱浮上水面,那些他已經忘記的,肖東海說的話,突然飄到耳邊——
“黃行長,相信您也知道,邱董恐怕撐不了太久了。”
“邱董走之前,肯定要定下許多事…”
“您想想,憑邱董跟林強的關系,真的能讓林強憋在龍源么?我實話實說,林強的業務能力與社會關系,早已不是那個級別的了…”
“再往深了想,您現在這么抓業績,您現在的淘汰制度,您現在將有背景的閑人調到一線的決策,站在企業的角度講絕對是正確的,但同時也無形間已經得罪很多人了…現在,全行上下不得不仰仗您的能力和堅決,可將來,一旦等薊京分行回歸正軌,這些怨念回過頭來的時候…處境最艱難的…也正是您黃行長啊!!!就像您離開東南分行后的情況一樣,那些人不遺余力地抹黑您,只為掙得人心,得到好處。”
“您看,得罪人的事您都做了,分行內不安的種子已經埋下。邱董做事您是知道的——深謀遠慮。在他徹底退休之前,一定會杜絕一切可以預測的危險,就薊京分行而言,您該做的都做了,過河拆橋這種事,無論是帝王將相之間,還是體制內體制外經營之道,我相信您見過很多了,自是不必我多說。而倘若這個橋要拆,最適合填補空缺的,不會被人詬病的,不像您這樣被人怨恨的,有足夠群眾基礎,足夠功績,并且邱董足夠信任的人…我想…那個人的名字我基本就不用提了吧?”
不聲不響間,肖東海再次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埋下一顆炸彈。
那晚的月色下,看著滔滔不絕的肖東海,黃光耀突然想到了古代的宦官。他從前總是很不理解,為何君主會被這些狹隘的閹人左右,為何宦官集團不學無術,卻可以與滿腹經綸的朝廷大臣分庭抗禮。現在黃光耀身處君位,看著不遺余力的肖東海,好像明白一些了。
這關乎到人的本性,關乎到在位君主是更喜歡無能但聽話的狗,還是看中有才華卻不那么聽話的人;關乎到上司更堅信公道還是顧及私利;關乎到領導者更愿意將企業做強,還是保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黃光耀從未遇到過這種困惑,因為從沒有人能威脅到他,然而人外有人,這一天終究還是來臨了。
黃光耀的一切遐想,并未體現在表情上,他依然溫文爾雅地望著林強,并輕輕點頭,肯定了他所作出的全部努力。
業務會議在一片祥和之中結束,隨后進行不那么嚴肅的討論,甄甜趕來對黃光耀小聲說了什么,黃光耀猶豫過后先行離場,由夏馨主持有關年會的安排事宜。
聯合銀行的年會定在一月15日,同慈善晚宴一樣在金融街會議中心宴會廳舉行,此次年會秉承國家統一號召,一切從簡,不再邀請社會上的明星助陣,全部節目由內部人馬搞定。
“根據黃行長的要求,此次年會要在勤儉節約的基礎上,保證氣氛活躍,有趣,切忌過于嚴肅,節目形式及內容可以適當夸張一些。”夏馨照著文件讀完后,沖眾人笑道,“根據這次的安排,包括領導講話,優秀員工優秀支行表彰等嚴肅內容,將在半個小時內結束,隨后要進行兩個小時左右的節目表演,按每個節目5分鐘算,我們至少需要20個節目,因此在場每個支行都至少出一個節目。”
“這個好說。”李待興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抬手笑道,“節目什么的就交給年輕人去做吧,給新人一個展現的平臺。”
“是,我們也鼓勵新人表演。”夏馨點頭道,“但為了保證節目的趣味性,避免雷同,我們需要先做統計,避免太多歌舞類節目。希望明天中午之前,各支行及部門,能將節目單報上來,我們節目組統一安排。”
一干領導紛紛應了,反正又不用自己上,讓手下的小伙子小姑娘上去就對了。
只有林強,背脊發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夏馨突然一個轉頭,盯著林強,嘴角蕩出一絲壞笑:“另外,為了保證年會的趣味性,根據我們的內部調查,有幾位必須出節目,出指定節目。”
“哈哈!”李待興活的明白,擊掌大笑道,“那肯定是,優秀員工之類的不能白拿,總得讓大家樂呵樂呵。”
“呵呵,李行長說的是。”夏馨隨即沖李待興笑道,“李行長年底成績優異,幽默感又是全行皆知,黃行長欽點你必須出一個小品或者相聲。”
“????”大爺一樣坐著的李待興險些從椅子上摔了下來,“等等等等…這還能欽點?”
“有意見找黃行長說吧,群眾對你的節目也有很大的期待。”
全場人看著李待興都不禁發笑,口舌討巧終于遭報應了。
“還有就是祝行,您是內蒙的吧?”夏馨掩面笑道,“東區支行那邊內部提議,要你亮亮嗓子,唱一曲《套馬桿》。”
“套馬桿是什么?”祝豐山滿臉不解,顯然還不太了解自己的處境。
“你回去聽聽就知道了。”夏馨不敢多說,最后望向林強,“這個…根據全行人的內部提議,黃行長親自點頭,林強你的《舞娘》是逃不了。”
“等等!換一個可以么!”林強臉已經綠了,“哪有大佬們兒跳鋼管舞的啊!!”
本來周圍的老領導中,有很多人不知道《舞娘》是什么,但鋼管舞沒人不知道,一聽這個立刻來了興趣,哄了起來。
李待興見有人比自己倒霉,立刻又活分起來:“哈哈!好,好!林強跳鋼管舞我就說相聲。”
“嗯…套馬桿,聽起來像是比較有草原風味的歌曲。”祝豐山也跟著點頭,“林強,你就滿足大家吧。”
“林行長加油!”
“是不是穿泳裝跳啊?”
“你們這幫人!!”林強指著一幫家伙罵道,“就這么想看我出丑啊!”
“呵呵。”夏馨掩面笑道,“黃行長特意吩咐,這個節目要壓軸。”
“…”林強欲哭無淚,這一切,一定是源于凌樂樂的鬼點子,“我們支行出個小姑娘跳行不?我跳舞有啥好看的。”
“不行,就要你!”祝豐山一馬當先,大義滅親。
“沒錯!小姑娘跳有啥意思!”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林強被徹底的落井下石了。
隨后的時間,氣氛活躍了很多,大家開始一起商量年會的事情。林強本滿腦子都在想《舞娘》如何搞定,突然微訊消息一響,林強低頭望去,甄甜來信——
“肖東海在和黃行長談。”
林強瞬間一愣,剛剛放松的心情又提了上來。
行拘15天,兩天就出來了?又走的什么門路?
自己當時說的很清楚,他只要自行離職自己既往不咎,那么現在來找黃光耀,是談離職的事情么?
對某些人,林強永遠要做出最壞的打算。
他思索一番過后,又用微訊發出了一連串的信息。
20分鐘后,年會的事情討論得差不多了,就在這時甄甜再次到來,這次面上充滿了不安。
“夏主任,各位領導,會議結束后先不要走,一會兒可能總行還有個會。”
“表彰么?”李待興揮臂笑道,“等年會的時候說不就好了。”
“比較急吧。”甄甜沒與李待興多說,只沖林強側了下頭,喚他出去。
林強心一緊,光看甄甜的表情,他就大概猜出了事情。
林強走后,眾人議論紛紛。
“是黃行長叫他么?”
“甄甜來的話,基本是吧。”
“干什么這么急?”
“呵呵…八成是老肖的事情。”
“老肖?他不是被拘了么,關林強什么事?”
“你沒聽說么?據說老肖這次是被人害的。”
“…你是說?…林強?”
“呵呵,這就不好說了,都是猜測。”
祝豐山聽著議論,不安地望向會議室大門。他與肖東海基本是同輩,他最清楚這個人,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林強啊林強,你到底做了什么…
走廊中,甄甜以最快的語速低聲道:“黃行長和肖東海好像談得很不愉快…林強,你是不是背著黃行長做了什么?”
“你指什么?”
“哎…”甄甜無奈搖了搖頭,“黃行長一直以來,真的是希望化解你們之間的事情,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好意,你…好自為之吧。”
“樹欲靜而風不止。”林強苦笑搖頭,“多謝啦,我盡快了結此事。”
“但愿吧…”甄甜再次嘆了口氣,輕輕叩響黃光耀的辦公室大門,沖林強不安地說道,“肖東海剛剛去跟總行領導談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我就能幫你到這里了。”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