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金的二把手。”錢渤將杯子往桌子上一砸,“那會兒我剛參加工作,股份制改革還在醞釀中,匯金也剛剛成立,牽頭做這件事的,正是邱董。”
“好虎…”林強張著嘴巴嘆道,“等等…那個級別的人,是走政治路線的吧?”
“年齡,年齡。”錢渤伸出手指道,“那會兒邱董已經50多了,沒什么機會再往上走,只是由于能力突出,才受人這個重職的,我敢打賭,他要是40歲出頭,絕對會當上一把手。”
“難以想象啊。”張任舉杯,露出了少有的敬畏,“邱之彰行長,是有機會成為中央領導人的…”
“然后啊,當時銀行業改革,無非兩個方面。”錢渤掰著手指道,“其一是中央管控的銀行,其二是地方管控的銀行。邱董主要負責的就是各地方銀行,你想想,我國那么多城市,那么多銀行,搞起來不讓人頭發愁光了?”
“確實。”林強點頭稱是,“地方政府肯定不好打交到,誰愿意放下自己管轄的金庫…”
“這事,據說邱董跑了兩年多…”錢渤說得越來越投入,“不夸張地說,那段時間,他要么在地方政府會議室里,要么在火車上,雖然只有兩年多,但一輩子的精力都砸進去了。你們權衡一下利益關系,你們要是邱之彰會怎么做?”
“就像現在么。”張任思索道,“讓地方政府成立財政公司,控股地方銀行,改革不就完成了。”
錢渤立刻搖頭回話:“不錯,這樣確實方便,但對中央來說,對地方銀行的管控又遠了一層,不管是管理還是監管,都將更麻煩。”
“我明白了!”林強一愣,終于想通了其中的關鍵,“如果由匯金出資控制全額股份,統一管理的話,地方銀行也就變成中央管控的銀行了,不僅創造了又一個大型銀行,同時還在無形中收了權上來!”
“就是這個道理!”錢渤一拍大腿,繼續說道,“可這件事有多難,大家都清楚的吧?上上下下要做多少工作,你們能想象到么?原來那些地方銀行的人可是國家干部,這么一來,雖然收入多了,但級別待遇卻降了。”
“難以想象。”林強嘆道,“工作量太大了。”
“這就是邱董的過人之處了。”錢渤贊許道,“沒人敢做,甚至沒人敢想的事,他去做了,而且在成事之前,一直不聲不響,表面上是去各地調研談事,但暗中,不斷地做工作,一刻不停,整整兩年。”
“毅力、魄力、能力,都是驚為天人啊。”林強暢想著那段時間,邱之彰是以怎樣的激情往返于全國各地,以怎樣的唇舌周旋于會場之間,心潮澎湃。
“最終,邱董幾乎以一己之力做成了這件事,這個功績是巨大的,難以比擬的。”錢渤攤開雙臂道,“同時,聯合銀行的創立也遠遠超過了中央的預期,可以說是天上掉的餡餅。至于我們現在能獨立于體系外自我管控,也是源于那時邱董個人的手腕,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工作,最終允許我行作為改革試點,自主運營,不由中央指派領導,而第一任總行長,便由邱董親自擔任。唯有他能服眾,唯有他能讓各個地方管管聽話,也唯有他,中央信任。”
“在那個時代,做成這樣的事,真的是神話…”林強心中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段佳話,一直鮮有人提起,大家一直樂享其成,卻忘記了那位開墾的先祖,林強為此感到慚愧。
“確實是神話,我聽得都有點沸騰了。”張任默默放下杯子,悲哀嘆道,“但英雄難逃年老日,神話尚有閉幕時。”
“嗯…這也是現在邱董日思夜想的問題。”錢渤悵然嘆道,“最近的內幕你們可能不知道,我今天喝多了,多說幾句,你們切莫亂傳。”
二人點頭,這種八卦到嘴邊上了,誰都不忍放過。
“邢禮被帶走后兩個小時,上面就有人來找我們董事會談過了…”錢渤又是喝了一口酒壯膽,獰著臉道,“他們表面上是詢問邢禮的事情與聯合銀行的現況,但實際上,是為指派領導做準備。”
“等等…”林強驚愕道,“上面指派領導,我們的自主經營不就成空談了?”
“不錯。”錢渤冷冷道,“如果是上面人來當一把手的話,聯合銀行將只是仕途的過場,大領導在此只為爭取到足夠的功績躋身上層,我們的政策與長遠發展都會受到影響,而我們的內部體質也會產生質變,必將面臨政治化,官僚化,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聯合銀行了。”
“索性的是,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上面來不及反應。”錢渤咽了口吐沫,“最終邱董趕在他們正式認命之前回來了,搬出立行之本的條例,強行出任總行長…雖然邱董退休,但現在不少大領導都對他敬畏有加,甚至有不少是他當年的手下,迫于此,便也沒人反對,這件事暫時不了了之。”
“但邢禮事發,已經牽動了上面的神經啊…”張任摸著酒杯嘟囔道,“突然想起來,嘴邊上還有這么大一塊蛋糕,這么大的領導崗位可以安排,不少人都蠢蠢欲動吧。”
“正是如此。”錢渤點頭道,“你想想,我們銀行能自主管理這么多年,無外乎因為邱董的人脈實力,整個匯金都會給他面子,但現在,當年匯金的老同仁也已經退休多年,邱董的影響力下降不提,要是他哪天…”
錢渤說著說著,掩面愴然道:“不提了,不提了。”
“沒什么不能提的。”張任擺手道,“哪天邱董身體難當重任,但凡那時候沒有大規模的金融改革,我行必將被洗牌,變為官僚式的國企。”
“是…這個意思…”錢渤握拳道,“現在邱董的壓力是多方面的,有下面的壓力,有上面的壓力,還有外面的壓力,我每天伴在他身旁,看著他那么賣命,心里實在不是滋味。”
“怎么辦呢…”林強嘟囔道,“自己尚有力氣的時候,保住孩子不成問題,但若是無力之時,該如何是好…”
“你想錯了,林強。”張任放下酒杯,面露一抹笑容,“孩子不能總指望父母保護,現在是孩子保護父母的時候了。聯合銀行不是脆弱不堪的小崽子,讓這樣一位老人苦苦支撐,我看不下去。”
“張任…”錢渤很驚訝,張任這種隨性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我現在明白了啊,邱老頭兒為什么把我們扔到這個鬼地方。”張任仰頭大笑道,“制約黃光耀是小,爭取未來才是重中之重!”
林強神思一動,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又看了看自己,瞬間明白。
“你們在說什么?搞不懂啊?”錢渤愣愣看著二人。
“還不明白么?”張任笑著指了指錢渤,又指了指自己,“你是高層官僚派的代表,我茍且算是技術學院派的代表,林強不用說,顯然是基層實干派的代表。”
“你的意思是…”
“我們,就是聯合銀行的未來。”林強舉起酒杯,心潮翻涌,“官僚場上的交際,產品技術上的知識,業務實干的經驗,必須聯合在一起。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們不能斗,必須一條心。”
“…”錢渤如醍醐灌頂一般,瞠目結舌,顫顫舉杯,“我錢渤有罪之身,何德何能…”
“呵呵,在總行那堆官僚里,你算是最靠譜的了。”張任拍著錢渤大笑道,“你也知道,當官這種事順不順利,有一半取決于是不是跟對人了,前面的問題是邢禮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現在,我們只能祝邱董健康長壽了。”林強舉杯道。
“健康長壽。”
“健康長壽。”
簡單的祝福,是三人心中最由衷的渴望。
離去之時,三人縱是熱血沸騰,卻有各自不同的疑慮。
張任想的是,讓自己一上一下,一半是為了鍛煉,一半是為了積累經驗提拔,那么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努力呢?是金融產品方面還是項目運營方面?這是個問題。
錢渤想的是,今后要多出去跑了,在邱之彰身邊的時候,能力與交際無疑都被限制住了,而現在就像是在自由的空場上,海闊任魚游,一定要想辦法運作出更多的人際關系,為下一步搞好基礎。
至于林強,在想兩件事。
第一件,邱之彰究竟有怎樣的計劃,靠著現在分行的三個人是不可能力挽狂瀾的,況且自己只是一個支行長而已,路還遠。將信任的人如此分配,將來該如何收場?
第二件,更為簡單。
基層實干派,有這個頭銜的可不知自己。
有個人,比自己在基層時間更久,擁有更多的功績,更多的經驗,更高的級別,甚至更強的管理能力。他的年齡,也僅僅四十出頭。
而且這個人就在眼前。
黃光耀的到來,僅僅是為了提升薊京分行的業績么?
這味猛藥,在林強品來,有了更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