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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3章 八幡宮前聚

  三月十二日春雨綿綿,京都城外賀茂川清淺的河道漸漸抬高,朝廷里閑著沒事干的公卿們憂心忡忡的暗嘆這年景似乎不太好,山科言繼剛從中山權大納言家參加歌會返回自己的居所,坐在牛車上打簾眺望雨幕沉默不語。

  待街道上一行數十騎赤甲武士縱馬疾馳而去,才回過神來取出筆記隨手寫下:“三月十二日,時雨連綿,賀茂川水漲,聞極西地有星墜,白光閃過猶如白晝,又聞源二位右大將義時于東國舉兵,時人皆稱天下歸屬可定也…”

  公卿們是以一種看熱鬧的心態對待京都的大亂,京都的今上天皇才十七歲,完全沒做好登基踐作的準備,就被近臣蠱惑著拋棄父子情誼,把父親正親町天皇廢于大內里,面對滿朝文武皆是上皇的舊臣,這位年輕天皇除了依靠二條晴良、足利義昭,已經別無選擇。

  自南北朝以來禁中已經多年沒有鬧出變亂,公卿們也漸漸習慣幕府將軍坐朝參會的形勢,直到禁中之變才把安于太平的公卿們打醒,原來他們并不是太平無事,還有足利義昭這個瘋子以及更瘋狂的織田信長在肆意行動,僅存的臉面尊嚴被剝的一干二凈,可想而知公卿們的心里有多么憤怒。

  京都二條御所重建的常御所里,群臣聚首肅然而坐不發一言,織田信長面色不愉,足利義昭怒氣沖沖,兩位名義上幕府的主持者和實際的幕府掌控者都不開心,擺出一副你欠我好多錢的樣子好半天,坐在下面的群臣大部分垂下腦袋,只有一個人比較例外,他的名字叫松永久秀。

  “關東公方向世人宣告要起兵作亂,我等不能坐視不理,放任關東公方號令東國,讓這么一股可怕的力量針對京畿,我們必須要盡快想出一個辦法來…”松永久秀滔滔不絕的地演講,這位老將已經一刻不停的說了好半天。精力旺盛的像個年輕人絲毫不覺得疲倦。

  自從降服織田家被晾在大和國,不尷不尬的頂著筒井氏進攻也沒多少建樹,這位縱橫三好家的能吏幾乎像個隱身人,在織田信長的身邊根本看不到身影,可這次完全不一樣,關東的消息是他遇到的大好時機,這位又不甘寂寞的跳出來表達自己的態度,只是有很多人對他的跳脫不太滿意。

  柴田勝家很討厭這個年級一大把,還不知道身為新參眾應該夾起尾巴做人的武士,惡聲惡氣地說道:“想出辦法?松永彈正說的到是輕巧。請問有什么辦法?”

  “辦法是靠人想來的。老臣覺得萬事萬物都有變通之法。就怕公方殿下與宰相殿不愿意。”松永久秀嘿嘿一笑,像條狡猾的老狐貍。

  池田恒興忍不住問道:“什么變通之法?”

  “聯合三好家共討關東公方…”

  “啊呸!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還不如俺權六放的一個屁,真臭不可聞!”柴田勝家捏著鼻子,厭惡的扇來扇去好像真有臭屁似的。搞的幾個不明就里的年輕武士也跟著亂扇,不一會兒發覺上當的武士低頭的哄笑,后知后覺的嘲諷松永久秀亂放臭氣。

  松永久秀是個略有潔癖的武士,被這幫土里土氣的尾張鄉下人嘲諷亂放屁,差點沒一仰頭氣昏過去,哼哼的喘幾口氣怒聲道:“你…修理亮可以看不起我這外樣臣僚,卻不能侮辱我久秀的一番心血,這乃是我久秀苦思冥想得來的妙計,絕不是信口胡說!”

  柴田勝家瞪大牛眼。撇著雷公嘴咋呼道:“聯合你家舊主討伐關東公方,就這也叫苦思冥想,這就是當年謀殺舊主的國盜松永彈正嗎?俺權六覺得這妙計也太簡單點了吧!”

  “國盜一定是老了,就像…就像…”佐脅良之咂咂嘴把齋藤道三四個字咽回肚子里,要不是織田信長的臉色不好。在場的尾張武士早就哄堂大笑了,松永久秀一看這架勢,干脆也不說話了,忍他們挖苦諷刺也無所謂。

  “肅靜!常御所里禁止言行失儀!”丹羽長秀咳嗽一聲說道:“討論應對之策就要嚴肅,不可為理念之爭諷刺、嘲笑,注意這里是京都城二條御所!”

  這會兒織田家的武士才想起自己呆的地方不對,剛才用尾張方言嘰里呱啦的諷刺松永久秀,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尊貴的幕府將軍不滿,小心的抬起鬧大發現足利義昭似乎依舊臭著臉沒變表情,想想大概是和自己沒有關系的。

  松永久秀悶聲退下,他進行的話題卻沒有就此結束,明智光秀皺眉思索一會兒,暗道:“這松永久秀絕非尋常粗魯愚蠢的武士,怎么會犯下這么拙劣的錯誤,讓織田信長聯絡那在畿內作亂的三好家是不可能的…等等,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不像那些愚蠢的織田武士,明智光秀很快就摸到些許線索,還沒等他想明白就發覺角落里的羽柴秀吉規規矩矩的的俯首一禮,然后用一口非常不標準的京都腔說道:“臣下覺得,松永彈正殿說的有道理…”

  “喂!我說藤吉郎這小子怎么又持異樣腔調?不會是忘記自己是尾張人了吧?”佐佐成政若有所指的嘲諷,意思是你小子拿捏腔調學京都人,是不是把自己是尾張人給忘了,偏幫被尾張武士剛剛打敗的松永久秀,到底還是不是尾張人。

  此時羽柴秀吉的地位今非昔比,作為奉行不但精通政務把普請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條,七日修筑墨俁城的本事被看作一個奇跡,自從出使越后之后這些年外交調略方面屢立功勛,助力瀧川一益達成與武田家的不戰和睦約定,近幾年領兵打仗也陸續立下不少戰功,反觀佐佐成政幾乎在原地踏步,在羽柴秀吉眼里根本算不上一號人物。

  羽柴秀吉選擇無視佐佐成政的惡意攻擊,繼續說道:“公方殿下、主公明鑒,關東公方驍勇善戰、功勛卓著,在畿內留下的余澤尚給我等帶來無數麻煩,若是放任關東公方從容舉兵,幕府中興之望、我等榮華所期都將化為齏粉。

  然則,關東公方如此強橫。又非一家一地大名可與之匹敵,為今之計只有聯絡各方結為血盟,盡起東海、近畿、西國、九州、四國之義兵,共討雄踞一方的關東公方才可獲勝,所以聯絡三好家應該可以理解,以臣下的淺見還是盡快行動,此事宜早不宜遲。”

  羽柴秀吉這一席話,著實讓許多武士有茅塞頓開之感,仔細推敲發覺若真能聯合西國大軍,還真有可能把聲威赫赫的足利義時掀翻。許多瞧不起羽柴秀吉出身的武士。再抬起頭來看向他的時候目光變的滿是驚訝、敬佩。

  強者歷來是值得敬佩的。就比如世人崇拜足利義時,再比如尾張武士崇拜織田信長,以及目下武士們敬佩羽柴秀吉,人們總是尊重敬佩時代大潮里涌現出的強者。只有強者才能引領他們走出亂世,弱者一家難守何以平天下。

  織田信長擺擺手讓他退下,斜睨呆愣的群臣,咧嘴一笑道:“諸君以為此計如何?可行否?”

  “…可行的吧!”柴田勝家撓撓頭,在心里嘀咕道:“俺怎么就沒想到有這一茬,難道這只賊頭賊腦的禿鼠真的那么聰明?”

  織田家譜代眾稀稀拉拉的表示可行,哪怕再不甘心也必須承認,以他們的智慧無法找出更優秀的替代之策,這里畢竟是京都城幕府將軍的二條御所。不是尾張國清州城下町的酒屋,在這里吹牛抬杠是要付出鮮血和生命代價的。

  “那就這么辦吧!”織田信長轉過身撐地俯首道:“請公方殿下發布御教書召集各方大名入洛共商討伐關東公方之命吧!”

  足利義昭問道:“余的御教書能招來這些西國大名嗎?”

  “…那就請今上天皇下達赦令吧!”

  前田玄以說道:“陛下前些時日下過一道朝敵治伐綸旨,再下一道似乎不合適。”

  “不用陛下用綸旨,只需要一道赦令即可!總之,拜托公方殿下了。”織田信長又是一躬身。織田家武士跟著主君的動作齊刷刷的撐地俯首,又齊聲說道:“拜托公方殿下!”

  幾天后,天皇向西國、九州、四國、近畿、東海分別下達赦令,要求各地有志之士自奉詔之日起,前往京都聽候幕府將軍的調遣,隨同一起下達的還有足利義昭的討伐令,這封討伐令的目標就是關東公方足利義時,這是雙方撕破臉的開始,但絕不是一切的結束。

  三月二十八日晴,相模國鶴岡八幡宮外,此刻天色微明,寂靜的八幡宮里傳來陣陣悠揚的鐘聲,僧眾神官照例開始一天的修業祈禱,只是今天的情況略有不同,鶴岡八幡宮別當足利義時走出大殿,踩著大石段緩緩下行。

  經過幾日齋戒沐浴誦經,不斷的向河內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薩,以及河內源氏的歷代先祖祈禱,他的心神越發沉著冷靜也更加的堅強執著,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祈神和戰爭是中世紀的主旋律,他所做的就是一個正統武士應做的。

  在鶴岡八幡宮的鳥居外,兵將滿野旌旗如林,長長的隊列眼神到鐮倉街道的盡頭,若有人站在附近的山上放眼眺望,可以看到三浦半島的一角殺氣充塞直入云霄,短短的兩個月東國武士盡數蜂起,街道上一眼望不到邊際。

  走下大石段,站在那棵刺殺源実朝的大銀杏樹下搭建起一座高臺,高臺的兩側兩個光禿禿的旗桿出力在兩旁,站在高臺上放眼望去,小小的廣場里已是人山人海,作為見證者的諸位公卿并排坐在舞殿的廊下,靜靜的等待著舉兵討伐的儀式,在足利義時走下來的同時,神樂奏起數名力士捧著家寶走過來。

  足利義時走上高臺,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忽然大喝道:“諸君!可識得吾是何人?”

  群臣俯身道:“您是關東公方殿下!”

  足利義時大笑三聲,笑過之后卻突然道:“從今日起,吾就不是關東公方了。”

  “啊?怎么會!”群臣騷動,武士嘩然,皆不知關東公方此言是何意味。

  足利義時拿起一張絹帛,說道:“這是幕府討伐令!足利義昭向吾下達的討伐令!”

  四下展示一圈遞給北畠顕房,后者站在臺下高聲誦讀:“自南北朝以降兩百余年,關東武家常有自立之心,今度蟻附吉良莊兇徒再次篡逆。欲行上洛操憑廢立之舉,此舉為天下義士所恨,朝廷幕府所惡也!

  余以征夷大將軍,足利家一門惣領之名義,廢黜足利義時關東將軍之權,并奪去下賜苗字足利之名號,足利二引兩之家紋亦不可許,關東武士有改過之心者悉數放棄抵抗,若不從者,義兵一到化為粉骨侯。仍如件…”

  “啊!足利義昭這是要死啊!殺兄弒母還有臉自稱一門惣領。從滿見過這么無恥的武士!請公方殿下一定要殺了他!”瀧川時益怒目圓睜。氣憤的暴跳如雷,年輕武士個個義憤填膺,殺人不過頭點地,奪關東將軍的名號已是不可接受。更不用提奪人苗字有多么惡心陰損。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關東武士齊刷刷的大喊殺死足利義昭。

  “諸君稍安!余有話要說。”足利義時雙手虛按,指著身后的家寶說道:“諸君可識得這是什么?”

  “童子切鞍鋼!”

  “三日月宗近!”

  “大典太光世!”

  “還有這個不認識…”

  “沒見過這把刀,難道是?”武士們驚訝的望著那太刀,只見他輕輕抽出太刀高舉過頭頂,任由清晨的陽光折射在太刀上,仿佛鍍上一層輝煌燦爛的金光,足利義時說道:“此刀名曰髭切又名鬼切,諸君可識得否?”

  “納…納尼!那把傳說中的源氏重寶!鬼…鬼切!”佐竹義重大驚失色,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喃喃說道:“這把名刀不是已經失蹤了嗎?怎么會…”

  關東武士驚的渾身發顫,上次這把太刀出現在關東還是三百多年前,卻不向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北畠顕房言道:“《平治物語》曰,義朝舉兵。授賴朝鎧名源太產衣,寶刀名髭切,二物,源家重器,非嫡不傳,義朝不授義平,而與之賴朝…諸君可知源家重器,非嫡不傳是何意義?”

  大掾貞國失聲道:“嫡流…源氏貴種。”

  “對!就是源氏貴種!諸君且看,這就是源太產衣!”北畠顕房指著那高臺上放置的古樸鎧甲,興奮道:“髭切、源太產衣,皆歸屬公方殿下,此乃天意也!這是神佛庇佑我源家,這是先祖在囑咐我源家武運長久啊!南無八幡大菩薩!”

  “南無八幡大菩薩!”一聲聲呼喊向遠方傳遞,鳥居之外數萬兵丁放下刀槍跪伏于地,高呼“南無八幡菩薩”之名,漸漸的呼喊聲傳遞到鐮倉的大街小巷,匆匆趕來的騎馬武士駐馬高呼,來往的行人俯身復述,這一聲源家的祝福,傳承千百年經久不衰,滲入每一個鐮倉人的心中。

  足利義時長嘆道:“諸君啊!再看一眼我源家的河山吧!再祭一遍我們的先祖吧!諸君正如我義時一樣喪失名譽,足利義昭一紙討伐令剝奪我等的一切,所剩下的只有先祖賜予我們的刀槍鎧甲,再不祭祀先祖,我們死后還又什么面目見列祖列宗?又何顏面被子孫祭祀!”

  北畠顕房驚訝道:“公方殿下!”

  “吾沒事。”足利義時大笑道:“足利義昭殺兄弒母囚禁天皇,搞的海內沸騰民怨四起,今度又廢我役職奪我名號…好!關東將軍我不要了!”

  “公方殿下,您不能啊…”山岡時長忍不住上前幾步,就被兇神惡煞的柿崎義家給頂回來,幾位老臣激動的要沖過去也被擋回來,雙方的肢體碰撞頻繁場面火爆,若不是山本道鬼、上杉謙信、真田幸隆等幾位家老勸阻,險些就要釀起沖突。

  足利義時全然不顧臺下的動靜,進入狀態如癡如狂地大笑道:“苗字足利是現代公方光源院殿所賜,他一介殺兄弒母的篡位者有什么資格剝奪我的苗字!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才無德的惡賊也敢在吾的面前撒野!視我源家列祖列宗,漫天神佛如無物呼?此獠也配做將軍!呸!”

  一聲唾罵把幾個月的憤怒展現的淋漓盡致,不管他這一生做過多少惡事又或者人品私德如何,總還是循規蹈矩的正統武士,從沒想過殺親篡位也沒有作出威逼將軍的舉動,經營關東那點領地兢兢業業不思半分進取之心,到頭來殺兄篡位的惡徒卻反過來討伐他,這理到哪里說去。

  看看時辰不早,足利義時言道:“閑話不多說,恭請御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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