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坐上手扶拖拉機,一路晃著朝靠山屯駛去。專程趕來接他的狗子長著一張憨厚的大臉,一路上基本采用警察審疑犯的形式溝通,吳迪問一句或者幾句,狗子幾個字就給打發了。后來才了解到狗子外出打工被騙了好幾次,對他們這些城里人都深懷懼意,如果不是村里實在沒有青壯年,他根本就不會來接吳迪。
吳迪的行李是所有人中最多的,整整兩大拉桿箱。同事們都笑他準備把家搬到山屯鄉,卻沒有一個人深究那里面到底裝著什么,只有吳迪知道,那是一滿箱的童話和一滿箱的零食。
到達靠山屯村的時候正趕上晚飯,村支書、村長、兼會計張大爺接待了吳迪,接下來的兩天吳迪將住在他的家里。五月的深山,夜晚很冷,披著一件破棉襖的支書表情冷漠,這兩年他見多了來打一晃施舍的人,對吳迪這個毛頭小伙子他不待見,不冷不熱的。晚飯也是饅頭就咸菜,心軟的張大娘磕了兩個咸雞蛋,硬撥到吳迪的碗里。
看著只穿了一件夾克的吳迪凍得直打哆嗦,張大娘一個勁的催吳迪打開兩個大包拿衣服,吳迪無奈之下打開箱子,說道:
“都是給孩子們帶的,一點小心意。”
張大娘的眼圈紅了,折進屋里拿了一件半新的羽絨服出來,嚷道:
“老頭子,我把你過年穿的衣服給小吳了。”
張大爺點了點頭,看著吳迪說:
“小吳,你是個好人,和他們不一樣。”
“唉,隔幾個月就有一撥人來,自己帶吃的的,領導陪著來禍害牲口的,施舍錢的,就沒有一個掏心的!小吳,你是個有心人,這些娃們,苦啊。生在這大山里,命啊!”
睡在西屋的吳迪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靠山屯村三十幾戶人家,是附近方圓數十里最大的村落,戶均收入不足千元,逼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這是一個空巢村,是一個留守兒童村。整個村子的人都姓張,那盧解放呢?
靠山屯小學也是新修的希望小學,有三個班,六十二名學生,基本上是兩個年級合一個班,校長一名,民辦教師兩名。吳迪提前了十分鐘來到學校,所有的孩子都已經在校舍前的簡易操場集合了,他踏入校園的一瞬間,一聲清脆的敬禮聲響起,六十二名穿著各式衣服,戴著紅領巾的孩子向他行起了少先隊禮。那一瞬間,吳迪的眼睛濕潤了。這是老支書的安排,除了那個援建希望小學的善人,再沒有人接受過這崇高的致禮,吳迪用一箱書和零食做到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可這一刻,他覺得,他的靈魂被凈化了。
吳迪用含淚的雙眼凝視著孩子們,他一眼認出了排在第一排最中間的盧幸福,太像了,整個就是歐部長的翻版。他愣了一下,隨即甩開了自己的目的,因為那是對這一群孩子的侮辱。
校長就是盧解放,特殊時期期間躲在這里的一個臭老九,特殊時期后就一直留在了村里,已經六十出頭。還有兩個老師是有高中文化的鄉里人,當孩子們看到整齊的擺放在拉桿箱里的兒童讀物和零食時,歡呼的聲音幾乎將房頂掀翻了。一個老師站在孩子們的面前,大聲喊道:
“讓吳老師給我們上一堂課好不好?”
“好!”
歡呼聲驚飛了滿山的鳥雀。
吳迪將書交給盧解放,又將零食箱子翻過來,問道:
“學校有電視機吧?我買了個碟機,還買了一百張DVD,都是盜版的,找機會放給孩子們看吧。碟機容易壞,放壞了給我打電話,我再寄兩臺過來。”
盧解放拍了拍吳迪的肩膀,很有力,
“你是個有心人,孩子們會記住你的,走,給他們上一課,讓他們看到希望。”
吳迪中午在學校吃的飯,伙食不錯,都趕上他當年在縣里上高中時的水平了,盧解放說:
“這筆錢我和支書互相監督,誰敢黑這筆錢,我和誰拼命!”
吳迪笑呵呵的,
“我看鄉里也是,把這筆錢看得很緊,就算大吃大喝動的也不是這筆錢吧?”
“哪個龜兒子敢?這幾百個娃子就指望這個長身體呢!誰動了這筆錢,老子打得他娃下不了炕!”
老支書的話落地有聲。
下午的課正常進行,講了一上午童話和城市見聞的吳迪嗓子疼的冒煙,只好先期敗退。他和老支書上山轉的時候聊起了盧解放。
“老盧是個好人,七幾年那會特殊時期,躲到我們村來了,那會兒多年輕呀。可惜媳婦的身體被折騰垮了,來的時候懷著孕,孩子死肚里了,不是你大媽的娘,連大人都保不住,現在身體也一直不好。特殊時期結束了,老盧也被整怕了,聽說他父母都是那時候過世的,也想開了,就在這里教了半輩子的書。五十多的時候抱了個娃,好人苦命啊。”
吳迪的心顫抖了,為什么命運如此多舛,為什么成全一個家庭就要拆散另一個家庭?我到底該怎么辦?盧校長他們除了這個孩子就一無所有,自己真的忍心去打破這一切嗎?可是,歐部長他們又有什么錯?這該死的人販子!
在村里只能待兩天,必須盡快下決定,吳迪打算晚上去盧解放家看看。
晚飯時,盧解放邀請吳迪到家里吃飯,吳迪順水推舟就去了。一進院門,一個滿頭白發的慈祥老太太就迎了出來,
“小吳,怎么樣?還習慣吧?”
“習慣,我小時候也是在大山里長大的。盧校長呢?”
“在做飯,我身體不太好,最干不了這摸摸索索的活,這么多年,都辛苦你盧叔了。”
“小幸福呢?”
“在幫廚吧,老盧身體也不行了。”
“您老這可不行,去城里檢查檢查吧,年輕時能抗,現在歲數大了,多留意著。”
“呵呵,農村人,命賤,能抗,咱別堵著門說話。進來坐。”
吃完飯,盧幸福打了招呼就跑學校看電視去了,一百張dvd,悠著點兒夠看幾年了。吳迪看到盧幸福跑了,張了張嘴,又沉默下來。
“小吳,有心事?”
吳迪一遍一遍的拷問自己的內心,是不是有一絲巴結歐部長的意思,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以后能借上力的時候他會去用,但是絕不會為了借力而出賣自己的尊嚴。兩個家庭都是不幸的,無論傷害哪一方他都不愿意,但是事情總要解決,那就遵從自己的本心吧。
“大叔,阿姨,幸福不是你們的親孫子吧?”
盧解放身體一抖,緊緊的盯著吳迪,像一只護犢的老虎,身旁的宋阿姨緊緊抓住他的手,渾身亂顫。
“是支書告訴我的,可是,我想我可能認識幸福的父母。”
前一句話讓兩位老人放松了下來,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不亞于晴天霹靂!
吳迪還待再說,宋阿姨舉手制止了他,老兩口顫抖著站了起來,任憑眼淚肆意的在那布滿溝壑的臉上流淌,片刻,兩人攙扶著轉身朝里屋走去。
吳迪愣在那里,雙手無意識的揪著手指,他不知道現在是該走還是該留。
“小吳,你進來。”
吳迪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有點沖,頭有點暈,晃了一下,站穩了才朝里屋走去。
盧校長面朝墻壁,躺在床上,宋阿姨站在椅子上,看到吳迪進來,顫顫巍巍的下來,指著屋角一個箱子,說道:
“來,小吳,幫阿姨把那個箱子搬下來。”
箱子是一個漆著紅漆的木頭箱,有半米多長,很重,不知道裝些什么東西。
打開箱子,吳迪看到里邊都是衣服,還在奇怪怎么會那么重,老人已經顫抖著雙手從箱底拿出一包東西,說道:
“我們見到豆豆那年他大概三、四歲,一個三十多的婦女領來的,說是娃多養不活。這孩子看著特可憐,揪著那婦女的衣服一個勁的小聲喊:奶奶,奶奶。我們心一軟,就商量著留下了。后來換衣服的時候,看這孩子身上都是傷,才知道是拐來的,問什么都不敢說,估計是被打的狠了,只會說囡囡兩個字,我們錯聽成奶奶了。等養了兩年,會說話的時候,小時候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家里有草地,有一個皮秋千。七歲的時候,有一次聽到人家說BJ,他特別有印象,可能家就是BJ附近的。這是他來的時候穿的衣服,外衣肯定不是丟的時候穿的,可秋褲沒換,上邊還繡著名字,歐豆豆,很精致。我們早該去BJ試試,都怪阿姨太自私,鬼迷了心竅,耽誤了孩子這么多年。看著孩子慢慢大了,也懂事了,卻只能窩在這大山里,我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的父母啊。”
“阿姨你千萬別這么說,千萬別…”
“小吳,我也曾經有過孩子,知道失去的那種痛苦。我們自私了五年,孩子也陪伴了我們五年,夠了,真的夠了。你什么都不要說了,走的時候把豆豆帶走吧。盧幸福,盧幸福,偷來的幸福啊。”
老人無力癱在椅子上,堅持著說道:
“這兩年我們就在商量,不行就去趟BJ,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他的父母,可是卻不斷的找借口,一拖就是幾年,再拖下去,這孩子就毀了。你,你把他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