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定下的房子草圖,是前世里最簡單的尖頂建筑,一拉溜兒十間一模一樣的單身宿舍,連地面,都奢華的鋪了新燒的紅磚。
白灰的墻面倒是早就有了先例,厚厚的在里面抹了,顯得干凈漂亮。
這套由紅磚蓋起的第一套房子,還沒有烘干,阿圓就迎來了幾個風塵仆仆的客人。
這可是貴客!
盧安頭前開路,盧管事護佑左右,六輛馬車豪華精美,隨后的一溜兒車廂裝載著禮物與日常生活用品。
這是繼上次大馬車集體列隊而來之后的第二次轟動,迷糊陣村民可真開了眼。
當綠柳攙扶著“貴客”邁進阿圓的房門,一時間,竟然完全沒有認出端倪來。
這明明應該是盧夫人,阿圓也能確認她是,但就是哪兒哪兒都變了似的,瘦的皮包骨頭,眼睛也凹進去,一雙顴骨突出的分明,臉色蠟黃全無血色,嘴唇都是干裂的。
雖然美女最終都要變紅粉骷髏,那也用不著這么心急吧?
阿圓的嗓子眼兒里,無奈的發出陣陣“嘶――嘶――”聲,雙腳也下了地,直欲穿鞋子奔向李薇。
可惜兩條腿使不上多大的勁兒,動作也沒那么給力,要不是采蓮在身邊扶住,恐怕就立刻栽一個“狗吃屎”。
綠柳驚叫著把夫人扶過炕沿上坐下,眼淚婆娑的埋怨:“阿圓姐姐可別再出意外了,我們夫人又――你說,這可怎么得了啊?”
阿圓此刻也發現李薇的神色很不對頭,不單單是瘦弱的問題,整個人全無生氣了似的。
坐下來后,她的眼神也變化不大,呆傻了一般。卻還是準確的喊了一聲:“阿圓妹妹――”。
然后,繼續發呆,眼睛盯向地面的某一處,魂游天外。
阿圓抓住了綠柳的胳膊搖晃,嗓子眼兒里“嘶嘶――”個不停。
她實在納悶李薇的現狀,當初李老爺子的亡故,不就已經是最大的打擊了嗎?那時也沒這般嚴重啊!
綠柳扶好了盧夫人,一手抹淚一邊訴說:“夫人給李老爺侍疾,原本是件盡孝道的事兒,可是。可是回了鎮子,千總老爺竟然又納了一房小妾進門,還――還有了身孕!夫人心里不痛快。吵鬧過幾回,老爺就干脆不來夫人房里了――”。
原來是爭風吃醋的小事兒!阿圓放下了一半兒的心,男人嘛,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動物,你最好不要用禮義廉恥忠貞不渝來約束他。那沒有用,更何況是現在這世道三妻四妾的還不算多,正常的跟下毛毛雨似的。
結發夫妻,在妻子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左擁右抱新人,那還為他難過個鳥兒?值當地心灰意冷了無生趣?
李薇的身子晃了一晃絕地罡魂。忽然的打了個噴嚏,四肢抽動起來,雙手抓住綠柳的胳膊搖搖欲墜。口中也發出一種短促又難聽的嘶吼“嗷――嗷――”。
采蓮已經被驚駭的“啊――”的一聲尖叫,卻還記得自己要照顧嫂子,跳上炕去護住阿圓。
綠柳任憑夫人抓咬著她的胳膊,泗淚交流著呼喊:“阿圓姐姐,快給夫人點一根煙聞一聞。聞一聞就會好的!”
點一根煙?點一根煙?阿圓的頭發根兒都要炸起來了,自己辛辛苦苦卷制的止痛利器。竟然轉變成傷害好朋友的毒藥了嗎?
這個時候,兩條腿都覺不出疼痛來了,阿圓把手邊的布巾一團,從身后抱住了李薇的腦袋,把布巾塞進她的嘴巴里,幫助綠柳撤出手臂。
再回身拽了被子要裹住激動的李薇時,汗水和淚水已經頃刻間糊上了阿圓的臉,眼前金星飛濺,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纏――住她!”如此艱難的三個字,從喉間噴濺了出來,就像噴出了一腔濁物。
然后,眩暈控制了她,身子趴伏在炕上之前,聽到了采蓮的驚呼:“嫂子――”!
阿圓醒來的并不慢,李薇剛剛被綠柳和采蓮合力制服,幾件衣服和被子把李薇纏的緊緊地,腦袋無力的靠在了炕墻上,身子也不那么抽動了。
盧夫人只帶了綠柳一個丫鬟,跟來的小廝自然不能讓靠近這個院子,屋子里鬧得天翻地覆,竟然沒有人知道。
采蓮松開了李薇又撲向阿圓,確認她已經蘇醒才嚎啕大哭起來,這娃兒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手腳都嚇得軟了。
阿圓去抓紙筆,這個糊涂蛋女人,忘記了自己剛才都已經會發聲了。
“哭完再回來――”,紙片被推到采蓮面前,這個認字認得半半拉拉的小姑娘竟然看懂了意思,登時捂住了嘴巴,眼睛委屈的看向阿圓。
好吧,姐從來沒有耐心哄勸哭泣的孩子,出了事兒,哭能頂什么用?實在忍不住了,掉幾顆熱淚也正常,抹兩把兒就得該干嘛就干嘛,誰耐煩聽你長篇大套的哭叫?
阿圓再寫,這次是給綠柳,作為盧夫人大小陪伴在側的貼身丫鬟,她識字。
“多長時間了?”
這是在問盧夫人這樣的舉動有多久了,阿圓知道,時間越長,煙癮越大,越是難戒。
責備綠柳沒有看護好夫人沒有把煙全部消滅,已經沒有意義。
“是――從縣城回來以后,夫人跟老爺吵架,半夜里都睡不著覺兒,說是燒一根卷煙聞一聞,就能睡好了,原來李老爺抽煙,夫人也是在一邊聞著的――”。
綠柳羞愧的望著阿圓,眼神里都是后悔。
“我原來不知道,夫人她,在包裹里留了十根卷煙,上次就沒有燒干凈――其實夫人沒用嘴抽那煙,我就想著――不會有事兒,只聞一聞,就能睡個好覺兒,我就再把煙弄滅。”
可是夫人的心情總是不好,千總老爺又不肯低頭來哄,夫人的睡眠就越來越差,那卷煙的使用率,就越來越高了。
雖然很節省的用,聞一聞就按熄了,十只煙還是要用完了,綠柳手里還有一小節煙蒂,心里擔憂又驚懼,這才勸著夫人趕來迷糊陣找阿圓。
就算是她手里真沒有了這種安神的“寶貝”,最起碼,她知道從哪兒能弄得來原材料,又怎么加工。
沒有用口吸,只是聞一聞的煙癮,應該好戒的吧?而且發作時不那么劇烈,兩個小女娃就能制服,也沒那么可怕最后人類 阿圓的腦子里瞬間涌現無數想法,好在,還記得最關鍵的一步,對綠柳伸開手掌,平平的伸出去。
“你要――什么?煙?”綠柳的眼神里有些驚恐,上次阿圓把剩下的卷煙一股腦丟進火堆的時候她是見過的,這僅剩的煙蒂,還能再幫夫人多聞兩次呢!
她的腳步往后移動,嘴里在勸解:“阿圓姐姐,夫人家里有錢,千總大人有,李老爺給夫人的陪嫁也有好多,那卷煙再貴,咱買得起――您――再多做些――叫夫人睡的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阿圓的眼睛里面竟然充滿了仇恨,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如同一頭憤怒的母狼。
那只慘白的手掌,執拗的往前伸著,冷冷的,不帶一點兒溫度。
這個愚昧的姑娘不知道,她的為夫人好的善心,只能化成奪命的利爪,好在,阿圓知道。
甚至,她的另一只手已經摸向了枕頭下面,那里,壓著舔抵過鮮血的利刃,她不介意亮出來嚇嚇綠柳。
這段時間的失聲,讓她的眼神更加有力,誰都無法拒絕。
有時候,眼神甚至可以殺人,只要你有足夠的震懾力。
綠柳終于從懷里摸出了一方手帕,萬般不舍的遞到了那只慘白的手掌上。
阿圓收回了摸到枕下的那只手,打開那方帕子。
幸運的綠柳小姑娘,知不知道剛才差點兒就又要苦捱一次驚嚇了?
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卷煙頭兒,還帶著燒過的灰痕,阿圓雙手使力狠搓,直搓的絲絲點點的煙絲碎屑,散落炕下,混成泥塵。
這還不夠解恨,阿圓扶著炕沿兒下地,踢啦著鞋子,繼續用鞋底捻搓著那片灰塵。
采蓮也被駭到了,捂著的嘴巴放開,跟著扶住阿圓,也拿腳去狠命的踏。
無邊無盡的后悔,如此深切的切割著她的心臟,一下一下,碎裂開,再碎裂開,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不會多此一舉為李老爺止痛,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李薇就萬萬不會接觸到那么可怕的東西。
可是,后悔從來也沒有任何用處。
李薇還在沉睡,似乎剛才的發作從沒發生過,那么瘦弱無助的身子,被衣服被子纏成了一個碩大的粽子。
才只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小姑娘而已,個性簡單又善良孝順,生的美麗嫁的富貴,似乎過的是足夠完美的生活。
但是父親死了,娘家的異母兄弟姊妹不親,丈夫又納新歡,身側沒有子女,現在,又染上了毒癮。
財富從來就不是幸福生活的源泉,巨額的陪嫁也不能抵消這個柔弱女子的不幸。
阿圓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繼續每天躺在床上做病號了,她站立在炕邊,一手抓了小本子寫字:“留下,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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