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人影憧憧,前來匯報公事、請示指示的人絡繹不絕。每一個人都盡可能的少說話,在一旁靜靜的等候著,溫習著自己要匯報的內容,等到丞相傳入時,立刻上堂,以最簡潔的語言,最快的速度完成自己的任務。
每一個人都知道,丞相現在是拼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倒下。
事實上,他能活到現在,就已經是一個奇跡。連續兩年,宮里的太醫都給他下過斷言,要他留心chūn天。這句話聽起來很輕松,其實很嚴重,意思絕不是要他留心那么簡單,實際上是準備后事的意思。
可是諸葛亮熬過了兩個chūn天,雖然兩個chūn天的時候,他都臥床不起,但是當chūn天過去,他卻奇跡般的重新站了起來。這一點讓不少人覺得冥冥之中,上天有神靈在照應丞相,要不然沒法解釋這樣的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諸葛亮的病而不死,為他重新穩定蜀漢朝堂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如今蜀漢朝堂的三股力量中,魏霸的力量在軍中,主要分布在荊交二州,在成都,他有眼線,卻談不上什么力量。向朗等人撤離成都,讓魏霸在朝堂上的聲音更加弱了。李嚴的力量在關中,他用了兩年時間,在魏霸的幫助下,終于初步掌控了關中,在王平被殺,霍弋被調離新安之后,關中的將領已經沒有什么人敢和李嚴明著對抗。
而諸葛亮的力量在朝堂。他有著相父的超然身份,對天子有無可匹敵的影響力,他在政治斗爭,人心博弈上也有著不一般的手段,李嚴在成都經營了那么多年,也沒有能真正撼動他的根基。他一回到成都,就重新掌握了局面。
對很多人來說,魏霸是戰場上的神將,而諸葛亮則是朝堂上的神相,無往而不利。只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夠戰勝他。
即使魏霸也不能,盡管他使出了無數手段,依然無法脫離丞相劃定的范圍。他與李嚴等人的區別,只要于他的實力更強,更難清除罷了。
諸葛亮不在大堂上,大堂上坐著楊儀和顧譚,在他們身后的內室里,跪坐著一身官服的諸葛亮。
諸葛亮面東而坐,閉目垂簾,如立定老僧。他的須發又白了不少,稀疏了不少,臉色灰暗疲憊,有如槁木。面前的案上有一只鏤空的纏枝紋青銅香爐,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室內有淡香盈鼻。
案旁坐著兩個童子:一個是十歲的諸葛瞻,一個是十一歲的諸葛攀。他們都梳起了成年人的發髻,用頭巾包著頭發,看起來竟像是行了冠禮似的。
三個人都不說話,諸葛瞻和諸葛攀對面而坐,一人翻看著一本公文,用心閱讀。諸葛亮閉著眼睛,呼吸緩慢,仿若未聞。
“丞相!”門口傳來腳步聲,顧譚快步走了進來:“漢中轉來的奏疏。”
“魏霸還是李平?”
“李平。”顧譚說道:“他要求丞相府解決大軍出征的軍資錢財,特別提到了馬鎧。”
“可以,不過,先查一下關中的帳目,看看有無貪瀆。”
“喏。”顧譚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他其實根本不用進來匯報,也能知道諸葛亮的回答。李嚴的反應正在他們的意料之中,諸葛亮就是要借著這個由頭來查關中的賬目。
大將坐鎮一方,要說一點貪瀆都沒有,恐怕誰都不會信。水過地皮濕,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潛規則,要不然權利還有什么意義。真正能做到一錢不入私囊的,大概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諸葛亮,他坐鎮關中數年,沒有一錢入私囊,反倒欠了魏霸一大筆錢;半個是魏霸,魏霸本人沒有伸手拿錢,可是魏家依靠他的權利經營產業,不知道從中賺走了多少錢,所以只能算半個。
等顧譚出去之后,諸葛亮輕聲問道:“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能查李嚴的貪瀆么?”
諸葛瞻和諸葛攀互相看了一眼,諸葛瞻脆聲道:“因為父親持身正,所以可以正人。”
“你覺得呢?”諸葛亮轉頭看著諸葛攀:“你怎么看這件事?”
諸葛攀有些緊張,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多算者勝。”
諸葛亮暗自嘆了一口氣,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說的都對,只是側重點不同。瞻兒說的持身正,所以可以正人,乃是道,道為本,本立則道生。攀兒說的多算者勝,乃是術,術為末,術精則末茂。然則,身不正,何以正人,則名不正,言不順,縱有權術,亦難服眾,只能倚強制弱。唯以直道而行,名正言順,方能以弱制強。你們可聽明白了?”
“父親,我明白了。”
“大父,我也明白了。”
“嗯,你們還小,現在講這些,的確有些為難你們了。可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乃謂重,死而后己,乃謂遠。國家艱難,每一個心存道義的士都應該不計個人得失,方能挽大廈于將傾。斤斤于個人得失,畏難懼險,又怎么能承擔道義呢?”
兩個小人兒一本正經的躬身領教。
八百里洞庭,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崖。
兩艘巨艦正在破風斬浪,奮勇爭先。船上戰旗飛舞,鼓聲如雷,船后浪花翻涌,水珠飛濺。
“快快快!”潘翥在甲板上又蹦又跳,大聲嘶吼,唾沫橫飛,哪里還有一點讀書人的影子,活脫脫一個兵痞。他跺著腳,破口大罵:“你們這些龜孫子,早就告訴你們這兩天要比試,你們就是不肯養精蓄銳,被那些蠻女的腰肢晃花了眼,現在好了吧,腿軟了吧,腰酸了吧?我告訴你們,今天要是輸給陳表,老子關你們一個月的禁閉。”
士卒們面色難看。他們感受得到潘翥真是急了,如果輸給陳表,關他們一個月禁閉完全可能。
相隔百步遠的那艘巨艦上,陳表端坐在飛廬上,不斷的下達著命令。他沒有潘翥那么激動,不過他同樣不敢掉以輕心。他拋棄了南海太守的高位,甘愿到魏霸帳下任一個偏將軍,還得罪了孫權,以后再想回到吳國任職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現在,魏霸讓他和潘翥比試一下水戰的基本功,誰獲勝,誰就可以得到指揮一艘巨艦的機會,失敗的那個人只能任副職,戰時只能指揮普通樓船作戰。他們年齡相當,又都沒什么機會親臨一線搏殺,要等老死退休,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啊。這時候爭先,就等于一輩子爭先,豈能掉以輕心。
對陳表來說,還有一點讓他不能退讓,同是廬江人的周、丁奉因為各自不同的經歷已經成為魏霸麾下的重將,特別是周,是魏霸用盡心思從吳國搶來的。他當年是不怎么把周放在眼里的,現在繞了一個圈,又同臺競爭了,他豈能輸給周?
潘翥、陳表使出渾身解數,將這段時間訓練的成績發揮到極致,兩艘巨艦破浪前進,互不相讓。
湖中心的一艘樓船上,魏霸負手而立,剛剛八歲的兒子魏征站在了椅子上,手搭涼棚,極目遠眺。
“現在誰爭先了?”
“陳將軍好象趕上去了,潘將軍有些后力不繼。”魏征脆生生的答道:“他開始太猛了,不像陳將軍穩重。我看他可以作為斗將,不能做大將。”
“現在下斷言還早。”魏霸笑道:“記住,不要輕易下結論,一時之得失,很難全面的評定一個人。我們是賽馬,不是相馬,懂不?”
“懂了。”魏征笑嘻嘻的說道:“賽馬看結果,更客觀一點,相馬憑經驗,太主觀。”
“說得對,小子,老子為你驕傲。”魏霸拍拍魏征的腦袋,哈哈大笑。
“將軍,為將者,不是應該有識人之明嗎?”羊祜不解的問道:“如果只憑結果說話,會不會有遺珠之失?”
“你說得對,如果簡單的憑比賽結果來評定,難免有遺珠之失。”魏霸微微頜首,收起了笑容,很嚴肅的解釋道:“可是,治國不是下棋,不能憑一己之力。一兩個天才,不如十個中上之才。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誰又能事事精通呢?就算有這樣的人,那也是萬里挑一,難道沒有他的時候,我們就讓政事放任自流?普通人才是根基,保證平穩發展,只要有了那樣的環境,天才自然會脫穎而出,超然卓越。”
他頓了頓,又道:“相馬,難免師心自用,可能是一心為公,也可能是借相馬為由,提拔親近。那些無緣一相的千里馬,豈不是都成了遺珠?兩相比較,還是建立一個賽馬的機制更公平一些,你們說呢?”
羊祜點點頭:“將軍所言甚是。”
陸抗也道:“誠如將軍如言,天下無萬全之策,為政重在權衡。一個相對公平的賽馬制度比一個師心自用的相馬制度要好得多,就算會錯失一兩匹千里馬,也不會讓人心生不平。就像魏國的九品中正制,開始用心也許是好的,時間久了,難免又會與當初的舉孝廉一樣變質,成為權貴壟斷舉才的工具。”
“你說得太對了。”魏征轉過頭,一本正經的說道:“只有靠自己本身打出來的,那才是真英雄,靠繼承祖宗產業的不過是寄生蟲罷了,沒什么好夸耀的,只會讓真英雄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