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會想到這一點,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郭皇后的提醒,而是出于對魏霸和孫權的了解。
孫權是什么人?心狠手辣,翻臉無情,能軟能硬,但是你如果想占他點便宜,那卻非常不容易。當年他能頂住壓力,赤壁一戰,打碎了武皇帝統一天下的夢想。十多年后,又趁著關羽北伐的時候撕毀剛剛簽定不久的盟約,偷襲荊州,致使關羽敗走麥城。再后來,為了能一心一意對付要為關羽報仇的劉備,又忍氣吞聲,向文皇帝俯首稱臣。當文皇帝向他要質的時候,他卻一再推脫,把使者浩周騙得團團轉,最后如愿以償的渡過了難關,再次翻臉。
這樣一個人,他怎么可能剛剛被魏霸奪走了一大片土地,轉眼就和魏霸笑臉相迎,還借道讓他進入豫州?如果說是事實,那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孫權和他一樣,想在豫州挖一個坑,把魏霸這個禍害給埋了。
曹睿當初甚至曾經想和孫權聯手,不過考慮到孫權也不是什么好鳥,最后終究沒能下定決心。
可是魏霸同樣不是什么好騙的人,他會冒這么大的危險,為李嚴為別部?
曹睿一直有這樣的懷疑,但是在各種證據都指向魏霸的確有意出奇兵的情況下,他明知這其中可能有疑問,也只好預先做好準備,有備無患。
事實上,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肯定魏霸究竟在哪兒。魏霸一直在南郡活動,襄陽被李嚴攻克之后,魏軍細作已經很難深入到南郡打探消息,魏霸最后出現的地點是當陽,然后就失去了蹤跡,他究竟在哪兒,誰也說不準。如果從他的身份來看,那一萬來歷不明的人馬最有可能是他統領的,也只有他,才能有資格讓陳到做先鋒。
這是一個看起來最確實的證據,但也僅僅是看起來而己,事實是不是這么回事,誰也不敢肯定。兵不厭詐,真真假假,本來就很正常。既然如此,魏霸如果有意設局,做出這樣的假象,不僅可能,而且非常可能。
郭夫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以最簡單、最直接的思維重新點出了這個問題,曹睿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個疑問自然又重新泛了起來。
襄陽有李嚴,有孟達,魏霸在那里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他又不在豫州,那他要么在南郡為李嚴押運糧草,要么在南鄉或者其他地方。考慮到孫權對魏霸的忌憚,他在南鄉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點。一旦攻克南鄉郡,向東可以威脅宛城,向西則可以控制武關道。一旦重奪武關,那魏軍攻擊關中的途徑就又少一個。
從各種跡象來看,如果魏霸的確不在豫州,那他最可能在南鄉,而這是之前沒有考慮過的問題,正符合出奇制勝的原則:聲東擊西,攻其必救,卻又出人意料——要攻南鄉,一萬人太少,而且也不符合魏霸鎮南將軍的身份。可是正因為如此,這反而是最有可能的。
曹睿不敢大意,立刻傳令郭夫人的叔叔,騎都尉郭立率步騎五千趕往順陽,支援曹宇和毋丘儉。
夕陽西下,丹崖如火,映得順陽城上下一片血色。丹水成了名符其實的丹水,連浮動的波光都像是著了火一般,刺痛每個人的眼睛。
一天的激戰已經結束,裝載著霹靂車和連弩車的戰船互相掩護,依次退回大營。一直在等候的輜重營將士立刻迎上去,將破損的戰船和軍械進行分類,破損不嚴重的就地修理,破損嚴重的則要拖回輜重營修理,而那些基本報廢的則把上面可用的東西拆下來,剩下的扔在一旁,曬上兩天,就能當柴火用了。
受傷的士卒則被集中安置,由專門的醫匠來治療包扎。魏霸帶來的親衛營中,有一百多神犬營蠻女,她們除了通曉訓犬之術之外,還懂一些基本的護理知識。其實僅僅是她們的身影出現在傷兵營,就能給那些受傷的士卒帶來一份慰藉。有了她們,再加上輜重營的官奴婢幫助護理,傷員的情緒還算是穩定,配合治療,恢復起來也要快一些。
不過,神犬營的蠻女是關鳳率領的,大多有些傲氣,陪寢這種事,一般是沒人敢提出要求的,倒是有作戰勇敢被蠻女看中,偷偷成了好事的。在某種程度上,這也鼓舞了士氣,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士卒為了博佳人一顧,平時加緊苦練武藝,上陣的時候特別豪邁,受點傷也不沮喪,反像是得了勛章似的到處炫耀。路過蠻女們出現的地方時,連說話聲音都大一些。
魏霸坐在丹水邊,手握釣桿,皺了皺眉頭:“姊姊,你能不能把你那些部下管一管?這么吵,我這魚都被嚇跑了。”
關鳳瞟了他一眼,笑道:“要管還不簡單,讓王雙帶幾個重甲士去,保準連鬼影一個都沒有。”
“重甲士是用來殺敵的,不是為了嚇唬自己人。”魏霸無奈的聳了聳肩,收起釣桿。“算了,反正這兩天的丹水血腥味太生,釣上來的魚也不好吃。”
“怕不是魚不好吃,是魚太大,釣不上來吧。”關鳳向四周看了一眼,沖著楠狐使了一個眼色。楠狐心領神會,喝了一聲,把正和傷兵們打情罵俏的蠻女們趕遠了一些。關鳳靠在魏霸身邊,用肩膀擠了擠他,眼皮一挑:“現在能跟我說說你究竟是什么打算了吧?”
“非要現在說?”魏霸眉頭微蹙,“不能晚上說?”
“呸!”關鳳紅著臉咄了他一口:“晚上你能好好說話嗎?”
“咳咳。”魏霸尷尬的笑笑:“那不是想滿足你的心愿,盡快生個娃嘛。這個…就是我的打算。”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關鳳佯怒,伸手掐著魏霸的手臂:“你說不說,不說我就真掐了。”
“我說了,你能保證不泄露出去么?”魏霸看著瑟瑟丹水,微微一笑。
“能。”關鳳連忙保證道。
“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是想讓丞相知道,他最應該防范的不是我,而是李嚴罷了。”魏霸抬起來,很自然的向四周看了一眼,聲音平淡如風。“我的實力增長太快,丞相人在關中,心卻在荊州,明明關中有糧,卻還要李嚴從我這里再運糧。他不僅是在給李嚴找難題,也在想抽空我的實力,限制我的發展。”
魏霸笑了一聲,接著說道:“李嚴也不是什么好鳥,他借著丞相的旗號來勒索我,如果我不聽命,就同時得罪了他們兩個。如果我聽命,那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一點糧食全被他們搜刮去了。最后丞相得隴右,李嚴是他的蕭何,我呢?是他的屯田都尉。如果一直這么聽話,也許他能給我一點希望,比如在馬謖、姜維之下,給我留一個位置。”
說到這里,魏霸不由得笑了起來,只是笑容中有一絲譏諷。
“現在李嚴興師動眾,要攻南陽。如果得了南陽,他就能和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想必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了。”魏霸嘿嘿一笑:“丞相最是冷靜明智不過,在有老虎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先對付我這只猴。李嚴也不是傻蛋,他要想和丞相對峙,當然要對我客氣點,否則,他只會尸骨無存。”
“那李嚴能拿下南陽嗎?”
“危險。”魏霸晃了晃手里的釣桿:“拿下了當然是好事,拿不下也不是壞事。只要能拿下襄陽、樊城,對宛洛構成威脅,他這個餌就算咬進去了,想松開,就沒那么容易了。”
“所以,你布了這么大的局,就是想把李嚴拖住。而把李嚴拖住,卻是為了讓他成為丞相的敵人,吸引丞相的注意力?”
魏霸皺了皺眉:“你和媛容不要太親密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那小心眼里可全是算計人的陰謀詭計。”
“她的心腸再黑,還有你更黑嗎?”關鳳瞋了他一眼:“你這一盤棋,把丞相和李嚴都算計進去了。”
“過獎過獎。”魏霸得意的咧了咧嘴:“你說的還不夠,如果不把孫權算進去,東吳不出兵,曹睿怎么可能把主力派到豫州去,如果曹睿不把主力派到豫州去,李嚴又怎么攻襄陽、樊城?這局棋,又豈是我們大漢內部這么簡單。當然了,如果不是隱蕃,我也不敢指望能做到這個地步。這大概就是天意啊,你想睡覺的時候,就有人送枕頭來。”
關鳳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她正要說些什么,傅興從遠處大踏步的走了過來,她連忙閉緊了嘴巴,輕聲提醒道:“仲簡來了。”
“嗯,你去忙吧。”魏霸手腕一抖,魚鉤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再次入水。
“子玉,手藝越發高明啦,釣了幾尾了?”傅興探頭看了看魚簍,見里面空無一物,不禁啞然失笑:“怎么,你學姜太公,愿者上鉤?這丹水里的魚可沒那么靈性,你要給點誘餌才行。”
“仲簡以為,什么才是最好的誘餌?”魏霸招了招手,有武卒拿過一個胡床,傅興接過,坐在魏霸身邊:“子玉,子柔去了幾日,還沒動靜,會不會有困難?”
“有困難不是很正常么?”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要攻克順陽、南鄉,難免會拖得太久。”
“能吸引住一部分魏軍,就已經完成任務了。”魏霸斜睨了傅興一眼:“難道你還想搶了驃騎將軍的風頭?”
傅興搓了搓手:“話是這么說,可是難得出來打一仗,如果沒點收獲,那豈不是很沒面子?”
“面子能當飯吃?”魏霸微微一笑:“君子見機而作,無機則隱伏待之,不可輕舉妄動。仲簡,耐心點,且釣魚。”
傅興看看夕陽下魏霸泛著紅光的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