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聞言,也只有苦笑以對,論軍事,楊一清固然擅長,可是論起這種朝中的明爭暗斗,楊一清的水平,實在有點難堪,其實這又何嘗不是楊廷和力薦楊一清入閣的原因,正是因為知道楊一清有所長,可是又不會有威脅,否則從前一個王鰲,就已經讓他夠受了,難道自己還要再一次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楊廷和道:“徐謙已非吳下阿蒙,不可等閑小視,這等雕蟲小技,還是不要試的好。好了,巡按死在浙江任上,這也是大事,還是奏請圣裁的好,你我一道入宮吧,且看看陛下怎么說。”
楊一清還想說什么,可是看楊廷和已經起身,遂默然不言,與楊廷和一道,入宮覲見。
天子近日到暖閣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大多數時候,都在大高玄殿里靜養,這大高玄殿前幾月剛剛修筑完畢,自從內庫充足之后,嘉靖便命人營造了這座宮殿。
大高玄殿乃是齋宮,即嘉靖的修道之所,漸漸鞏固權勢之后,再加上初登大寶的興奮勁過去,嘉靖就變得越來越散漫起來,除了一些浙江遞來的消息,大多數時候,嘉靖大多都不關注。
仿佛他一下子成了修玄者,對天下的事再不關心,對從前所熱衷的事也不再關注。
只是楊廷和卻是知道,天子并沒有變,修道只是表面,修道的背后,是更牢固的掌握天下,他雖不動,不聽,不看,可是滿肚子,卻是在琢磨著,如此制衡,如何用他的天子之術。
大高玄殿處在深宮,因此路程很遠,宮中又不可坐轎騎馬,倒是累壞了兩個閣臣,足足走了近半時辰,才終于到了玄殿之外,緊接著,嘉靖命二人覲見。
穿過三座琉璃隨墻門,前方便可看到‘始清道境,四個大字,楊一清看到這四字很是刺眼,故意不去看,偶爾有幾個穿著道袍的太監穿過,楊一清對此也是顯得憤憤不平,唯有楊廷和如老僧一般,旁若無人,仿佛眼前的世界,和自己無關。
楊一清是第一次來,忍不住道:“陛下現在似乎是入魔了。”
這是很輕的話,楊一清再蠢,也曉得有些話是不能傳入第三只耳朵的,楊廷和只是啞然一笑,道:“深宮修道,總好過四處游蕩于外的好,至少天下人總是知道,皇帝還在宮中,天子還在京師。”
這句話,等于是把兩個皇帝都諷刺了,楊一清是前朝舊人,當然曉得這是什么意思,遂搖搖頭,苦笑:“可是道人為禍,未必就比闔人為禍要輕,前車之鑒實在太多,這不是國家之福。”
楊廷和氣定神閑:“有你我在朝就夠了。”
這句話,倒是顯出了他的自信,本質上,他和徐謙是一樣的人,他們都不相信別人,便是天子都信不過,他們相信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大權在握,這就足夠了,他們的志趣未必相同冇,可是骨子里,卻都有一樣的心思。
二人已進入了正殿,大殿兩側,香氣繚繞,兩鼎雕刻精細,紋理如騰龍欲傲游九天的香爐陳設兩天,這顯然有違一般建筑的常規,而此時,空曠的大殿上,身上冒著熱氣的嘉靖也不知吃了什么丹藥,此時穿著一件輕薄的道服,渾身冒著熱汗,站在一個黃布遮蓋的香案前,奮筆疾書,聽到腳步聲,他瞇起了眼,眼中掠過幾次冷意,旋即他抬起頭,淡淡道:“坐。”
語氣帶著一股生疏,又仿佛他已成為了得道的仙人,連說話,都帶著幾分仙風。
所謂坐,自然不是讓二人坐在椅上,而是在這里,有太監上了兩個蒲團,蒲團上墊了一層狐絨,上頭繡著一只金鳳。
楊一清皺眉,正在這功夫,楊廷和已經盤膝而坐。
對于楊廷和的這種坐姿,楊一清更是拂然不悅,在這種環境之下,身為大臣,盤膝而坐,豈不是也效仿了那些道人?
他沒有吭聲,而是跪坐在蒲團上。
這坐的分別,很有名堂,若是盤膝而坐,很像是佛家參禪,又像道人盤膝參道,楊廷和盤膝而坐,是因為入鄉隨俗,他這樣的人固然是很有原則,可是他的原則是用在他所謂的大是大非上,這樣的小節,他倒不介意隨嘉靖的喜好。
而楊一清呢則是跪坐,跪坐也是坐姿之一,這也算是儒家禮儀之一,這代表的是楊一清的態度,即堅守本心,不愿妥協。
嘉靖并沒有去看他們,而是繼續刷刷的動筆寫字,直到楊一清忍不住咳嗽,嘉靖才抬起眼來,笑吟吟的道:“是了,朕險些忘了兩位愛卿還在怎么今日有什么事覲見?
楊一清忍不住道:“內閣有一份奏書,是關于浙江巡按周昌…”
“周昌這個人朕知道。”嘉靖淡淡一笑,只是他這笑容,并沒有讓人覺得隨和,因為不知是什么緣故,他的臉色通紅,仿佛渾身燥熱,這一笑,反而有些像判官冷笑。
“你們來,就是為了這個事?”嘉靖顯得很漫不經心,甚至,還有點不喜之色,就仿佛是在說,為了一個小小巡按,你也來煩朕?
楊廷和生怕楊一清出言頂撞,連忙從容道:“陛下,巡按周昌,畢竟算是欽差,代天巡守,糾察不法,固然他千錯萬錯,也該是浙江巡撫上書彈劾,再讓朝廷拿辦,可是浙江巡撫擅作主張,直接拿辦,這顯然,有違朝廷成規,欽差即天子親臨,現在人都死了,豈不是…”
“哦,朕知道了。”嘉靖顯然已經沒有興趣再聽楊廷和說下去,慵懶的打了個哈欠。
只是這一聲哈欠,在楊一清聽來實在是刺耳,他終于忍受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這樣大的事,陛下也不聞不問嗎?”
嘉靖顯然被楊一清的怒言震撼了一把,他目光幽幽的看著楊一清,隨即滿不在乎的道:“朕不是說了,朕知道了。”
楊一清道:“可是陛下知道不知道,徐謙任浙江巡撫,浙江省上下軍民,對他言聽計從,因此他才如此狂妄,先是推行新政,此后又對巡按又打又殺,陛下,這…”
若說嘉靖方才是慵懶,而現在,卻變得警覺起來,他眼睛微微瞇成一條線,邁著步子在空曠的殿上走了幾步,隨即道:“可是朕聽來的,卻不是如此。”
楊一清愕然,他原以為,天子被人蒙蔽,每日躲在這殿里,只知參道,不知其他。
嘉靖隨即冷笑道:“別人報上來的卻是說,徐謙推行新政,百姓拍手稱快,可是徐謙對外聲言,卻都是奉旨行事,是朕許諾,命他在浙江推行新政,因此浙江上下百姓,對徐謙固然是拍手稱快,可是對朕,也是感恩戴德,怎么,你是不是要問,朕的消息哪里來的?”他看了一眼殿角落站著的黃錦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落在楊一清身上。
嘉靖冷冷一笑,繼續道:“你方才的話,所言為何?”
楊一清呆住了,他本以為自己一番言辭,可是引起天子警惕,誰知…
嘉靖繼續道:“至于那周晶,狗一樣的東西,作奸犯科,還自命欽差,朕什么時候讓他來做欽差了,他打著朕的旗號,還不夠讓人笑話嗎?徐謙做的好,應當立即拿下,應當打死,否則留他在浙江,自己丟人現眼不說,丟的,冇還是朕的臉,這樣的人,不配稱欽差,是亂黨,是惡賊,朕要傳旨,抄他的家,滅他的族!”
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嘉靖的臉色更紅,情緒變得更加亢奮起來,手舞足蹈,語氣里更是帶著殺伐之氣。
他漸漸心平氣和起來,慢悠悠的道:“話已說盡,朕現在再說一次,朕知道了,二位愛卿去忙自己的吧。”
楊廷和和楊一清無言以對,只得起身,正待告辭。
嘉靖似乎想起什么,道:“是了,朕這里寫了一封詔書,你們正好拿去,好好斟酌一下,看看有沒有增減的地方,校驗過后,送司禮監批紅。”
楊廷和接過這份嘉靖親自書寫的所謂詔書,便看到竟是送去浙江的,倒是并沒有提及任何關于周昌的事,而是對浙江新政狠狠鼓勵一番,說是開歷來未有之先河,創不朽之大業,又稱費徐謙勤于王事,為君分憂,自是命各省官員效仿,刊發邸報,咸使聞之。
這種贊譽,便是在一向以寬厚著稱的弘治朝也是很少見的,里頭的用詞,都是超脫了常規,雖然對周昌的事只字未提,可是意思…卻再明顯不過,那便是周昌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宮中并沒有怪罪,對徐謙的所有抨擊,在這詔書面前,都已成了笑話。